《归去来兮》辣手摧香菜

50、第 50 章

　　月色溶溶，十月之水逐渐隐进我的神识，药丸在月光作用下，挥发出浓郁的香气，缠绕住我的身体。而后，那咽进肚子的东西似乎在丝丝扣住我凌乱的神力，这时，云海里波涌出星斗的流光，倾泻出浓厚的灵气来，透彻我迷离的神识。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胸腔内似有一团焰火燃起，温暖而又充盈。蓦地，我的额间蹭地闪现出一盏灯，灯身通体莹白，状若娇花出绽，舒展的花瓣有几分竟似辛夷。
　　想来它便是上神遥临的神器——须弥盏。饶是四海八荒的众神寻它半生也寻不到，原来，它一直是封印在遥临的体内。
　　须弥盏在我的眉宇间盘旋。思潮的起伏间，那些一瞬瞬属于遥临的记忆，像一条冉长的河流，汇入我的识海里。
　　在记忆的边陲，忽地升起丝丝雾气。朦胧中，我看见遥临初次诞生之际。
　　被众神称作神隐之地的六合尽，于正月初一这日，徒然从地底直钻出一座巍巍之山，名曰昔山。而山脚处裂地生湖，湖中开遍五彩莲，其中还携着一朵偌大冰莲。
　　此时冰莲初绽，在清凉凉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她从莲心的露华中苏醒，垂至脚踝的秀发像五月的麦苗，南风细细如笛吹。月华倾泻在她身无寸缕的肌肤上，虽光泽柔和，但仍是不可直视。
　　她的面前是两排林立的仙使，纷纷垂首作揖。为首的仙使是位女仙，她早已备好了衣裙，在她诞生的那刻便为她穿戴整齐。
　　那女仙徐徐行了个礼：“拜见上神，吾等奉天命而来接您。您座下的四大神尊早已觉醒，天君都已将他们安置在天界，只待上神您的归来。上神您，该怎么称呼呢？”
　　遥临迎面走来，神情恻恻。而她赤足之下冰雪消融，绽出雪亮的冰莲花，大地微微颤栗。月满昔山，芙蕖花色满盏，树木瞬间纷纷地抽出嫩金色的细芽，和着夜风软语，伴着溪流骈唱，其声不歇。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
　　她姣好的容颜带着无邪和懵懂的笑意，指尖轻柔抚过平静的湖泊，倏地，满是绮霞般的锦鲤便腾空划破了如缎的水面，湖底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
　　半晌，如露珠般的低语响起：“吾乃遥临，万物生长之神。”

　　昔山是归属于她的神地，但她几乎只是在此出生，而后便被迎到了九重天。一路从南天门到灵霄宝殿，她才在殿中见到自己那四位神力低微的神尊。
　　与旁的天地衍化的神灵不同，她生来就带有四名神尊，不过他们觉醒得比自己早些，早已在不同的季节中各司其职。但神尊的神力与她是一脉相承，她若强，他们便强。
　　此番，她见着她座下的四位神尊，低眉顺眼地站立在大殿两侧，心中生疑。明明算是自己座下的神尊，为何连自己诞生之初，都不曾依礼来迎接参拜，却是站立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一言不发。
　　这时的天君蓦地开口：“天地初始，战事多发。上神刚诞生不久，还须个清净地休养。烦请上神留于天界，与神尊一道看护众生。”
　　他话音落下之际，她便想明白方才她疑惑中的曲折。以往降生的神灵，向来是随心而择族类，或神、或妖、或魔、或鬼，亦或是四不像的中立，但都纷纷带了个神字。族类不同，自然也就是立场不同。好在大多数的降生神灵，都喜欢做四不像的中立，远离鸿蒙初辟的纷争。
　　天君的这步棋下得很妙。趁着遥临上神的神力未达全盛阶段，先将其座下四大神尊收入囊中。最后，反倒用那四人来暗暗要挟于她，摆明了就是要她护佑神族，入这天地纷争。
　　她倒也想得开，漫不经心地应答道：“多劳天君费心。”
　　自此，遥临与她座下四位神尊，居于三十三重天的日沉殿，主四季变换，司万物生长消亡。

　　在我所知的记忆里，遥临座下有四名神使：春神句芒，夏神祝融，秋神蓐收，冬神玄冥。句芒神尊在遥临未诞生之前，便一直暂代天地万物的生长之职，尽管神力微弱，但她一直兢兢业业，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而后遥临诞生，她又兼顾起其培养教导之责，可谓是尽心尽责，一片赤诚。因而，在后来遥临侍奉的神尊当中，她一直是排于首位。
　　即便后来遥临陨落，她仍是以一人之肩，扛起了整个日沉殿，甚至还兴建宿因宫，培养生长之神座下的青年才俊。
　　我曾经一直以为，句芒神尊是想借宿因宫培养出一名能够代替遥临，坐上神座之人。现在我才明白，天地而生的上神又岂是轻易代替。她比遥临年长许多，又提早地入了这九重天，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又怎会不明白。她一直所想的，大概也就是他们这些“遥临遗神”，不被天族势力吞并罢。

　　记忆海在月华下波光粼粼，闪烁着五光十色的耀斑。有些特殊的记忆像海中飘浮的白帆，在浪潮涌过时向前滑去，宛如翩翩起舞的玉蝶。
　　初雪覆盖田野和小树林，途川海却下着暖洋洋的雨。
　　那是遥临与尧日，初遇之际。
　　遥临面相上虽是个高傲冷漠的模样，但她性子里还是带着属于自然的率性和无畏。冒险闯祸的事儿，她在天宫也没少干。一来，众神都敬重她三千岁的小小年纪就已然位列上神，躲她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和她计较；二是这般年纪的，在九天之上，还仅仅是个孩子，又会有哪位神仙肯与孩童计较一番。
　　这天，途川海扬起大幅的微风，粼粼的波纹宽阔得像荡漾的船只。她捧着本书，悠哉悠哉地靠在礁石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岸边有些大块大块的岩石，它们早已被海浪和风打磨得光滑，滚滚成圆。白色的浪花拍打着岩石，发出“哗哗”之声。时不时有几只螃蟹大胆地靠近她的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裙摆。五爪螺畏手畏脚地躲藏在岩缝中，良久才敢探出脑袋来仰视一二。
　　许是看书乏了，她伸了伸懒腰，眯眼着眺望远处起伏的浪花，忽地身形一转，身影已晃到砂砾滩边。
　　海面很平静，遥临曳着绯色的软烟罗裙，头上别着海棠簪，赤足翩翩地在石砾上掠过，手却没闲着，哼着小曲儿地从岩缝里掏出珍珠贝来。细小的珍珠贝被她一把手捞起，乳白色的外壳像天边的云朵。她脸上溢着笑容，拿出小竹篓将贝壳装进去。
　　大概装了有半篓，她欢快的脚步蓦地一顿。银波闪闪的海浪此起彼伏地涌来，她紧盯着远处袭来的浪头，海水冲刷着她的赤足，一波接一波。
　　“涨潮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倒是不畏这涨潮，毕竟自己是生长之神，连海水见了她都要开路。但这种大场面还是来少些比较好，还是得遵从万物生长规律。她偏头想了想，又继续撒着欢儿往海水深处拾贝。
　　我无语地扶额，有点不可置信。你不是都不打算捡了么，怎么还捡。又翻了翻自己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似乎也差不多干过这样口是心非的事情，而且嘲笑她就是笑话我自个儿。我托腮想了想，算了，还是乖乖地看着吧。
　　目光不经意瞥见远处的一个身影，那是个同遥临差不多大的年轻神君，扑腾扑腾地似乎是在海里游水。不过离得太远，也不知是谁。
　　遥临预料的没错，途川海确然是开始涨潮了。
　　海水沿着砂砾滩蜿蜒流过，海风裹挟在席卷的浪头，一个劲地冲上岸边。浪花像碎玉似地乱溅开来。不远处，数丈之高的浪头，如千军万马般齐刷刷地嘶鸣而来。
　　我往遥临那边望去，发现她早已收拾妥帖回到了岸边，低头数着小竹篓里的珍珠贝，神情满是自足。数好后，她抬头向海边望去，顿了顿，似乎也发现了刚刚在海里凫水的少年。她一怔之下，声音拔高：“喂，那边的神君，现在涨潮了。快退回来。”
　　少年不知是压根没听见还是游得正欢，全然没有回应遥临。
　　她焦急地又喊了一遍，确认对方根本就没听见后，一个点地，五步并两步跃到少年的面前。
　　凑近了些她才发现，少年的半身淹泡在海水里，面色惨白，已经失去了意识。她又急又怕，探了探他鼻尖的气息。
　　活着，还好。她长吁了一口气，一把拎起少年的衣袍，将他带至岸边。
　　指尖结印，浮出朵晶莹的冰莲，她徐徐移动，没入少年的眉心。接着就听见少年“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堆的海水。剧烈地咳嗽几阵，少年苍白的脸庞微微有些血色。
　　如墨的长眉，潋滟的眸色，一副风流倜傥的相貌。
　　他的眼皮抬了抬，面上笼着些憔悴，似乎是还没从海水的窒息感中缓过：“是······你救了我？”
　　遥临却是“呀”了一声，“我的书”，猛然转身朝海浪边飞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少年。
　　我扒拉着脑袋想了想，是了，拾贝壳之前遥临在看书来着。她的书，不会被淹了吧？
　　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看去，果不其然，她刚刚看的《华严经》轻飘飘地浮在一片水浪上。遥临内心的一片绝望，我也同样感受得到。
　　“还好我加了防水罩。”她心中窃喜了一下，随即跃入波浪之上，捞起《华严经》，轻盈地转了个身，须臾间便安然地落到岸上。
　　日光有些刺目，他恍惚间看见刚刚的少女又落到他面前，脑袋有些发昏，嗓音嘶哑。
　　“我是天族的太子。你救了我，我的父君会为你备上厚礼以表谢意。”
　　“咦······”她疑惑地望着他，声音拉出长长的尾调，“是我救了你，又没救你父君，你现在不是该向我道谢么？为何还要等你父君备礼，让他来谢我？”
　　年少神君刚吐出的气，差点没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这仙子，好不识礼数。本君是天族太子，怎轮得到你来非议。”
　　她微微皱眉，面色更加疑惑：“那你倒是谢我啊？更显得你知礼数，不是么。”
　　被遥临这一激，少年全无刚刚蔫蔫的模样，精神极了，咬牙切齿地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她摆摆手，笑眯眯地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而已。”
　　少年从地上坐起，拍了拍身上的砂砾，转身便要离去。遥临伸手一拽，他一个重心不稳，连人加衣带差点跌到沙堆中，还好她定住他的身形，不然若是少年死咬她故意蓄害天族太子，那她可真是百口莫辩，她想。
　　“你这仙子，好不讲理。我既同你道谢了，为何又不放我走？”
　　不多时，风恬浪静，一片澄明。
　　她一甩额间湿漉漉的头发，略带戏谑地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备厚礼么，你都不知我是谁，又将礼往何处备呢？”
　　“那好，你是谁？”少年将拳头攥着紧紧的。
　　“我叫遥临。”她伸出只藕嫩的手，递了过去，“你呢？”
　　“天族太子，尧日。”他拉过她的手，“蹭”地立稳。“尧舜的尧，如日中天的日。”
　　只听见她极轻的应道：“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