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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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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三)
齐公馆。
一个小丫头急匆匆奔向齐老夫人屋内,刚一进屋,就急声喊道:“太太!太太!您赶紧去看看二少奶奶吧!她、她好像要早产!”
“什么?!”
齐太太脸色剧变,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才八个月,怎么就……”
她嘴上说着,脚下一刻不敢耽误,紧赶慢赶地迈着小碎步出了屋门。
“赶紧去找大夫来!快!!”
齐太太是齐名扬的母亲,为齐家养育了两个儿子,说话有份量。她是典型传统女人,绾着后梳的发髻,个子稍矮,体态微福,说话利落干脆,慈眉善目的,为人和善中透着股威严,对待这个儿媳妇,却是百般满意。
自从程彩云嫁到齐家,就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宠着。
后来才知道,这两人竟在结婚前就打破了男女之礼,虽然心里有些计较,可转念看到彩云,瞬间消了火。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留洋归来思想太开放!
拐进两人住处,刚踏进卧室,就听到程彩云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老太太擦着满脸的汗,咬牙跺脚地冲门口几个小丫头发脾气,“你们怎么看护二少奶的?!”
“太太恕罪!”
众人赶紧跪下解释,“少奶奶是听了叶家出事,才突然昏迷早产的。”
“都说先瞒着,谁又犯了嘴瘾?!”
“是……是小翠她们在园里偷说,被听到了……”
老太太拿手一指,咬牙切齿,“不长记性的脑子!”
这时,一个年轻的医生几步跨进门,身后还带着个年轻的女医生,想必是打下手的。
老太太一皱眉,心里别扭。女人生孩子,男人来接生,多少有些太失礼数。
所幸的是,她的顾虑并未持续太久。男医生吩咐了女医生几句,很有分寸地候在客厅,女医生带着药箱,转身进到了卧室。
众人等在客厅,紧张又期待。
齐父随后也回了家,不过是在公馆的会客厅里焦急等着。
问了仆人一圈,齐名扬今天竟然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报社都找遍了?”齐父气恼地问管家。
“找遍了,影子都见不着!现在大街上乱得一锅粥,也不知是哪伙倒霉催的,天天半夜发反日的单子,游行示威的工人学生一群接着一群,弄的满城风雨,到处乱糟糟的。”
老管家啰啰嗦嗦一大堆,嘴里都是抱怨。
这边还没消气,那边传来了喜讯。
“恭喜老爷,是个小少爷!”
仆人欢天喜地地报了信,齐老爷冷脸一化,瞬间喜上眉梢。
“太太呢?”
“正在房里照顾二少奶呢。”
一通折腾到天黑,齐公馆上了灯,才渐渐安静下来。
“彩云~你身子虚,不能再哭了。”
齐太太坐在床边,拍着儿媳妇的肩膀,连声劝道。
孩子被她抱在怀里,安静睡着,粉嘟嘟,肉乎乎的,甚是可爱。
程彩云望了一眼那张面团似胖乎乎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酸。
她的悲伤无处说,心都揪到窒息。齐名扬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整宿半夜才回家。自从叶继荣去世,她就一直陷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今天碰巧听到叶家的小姐也被日本人打死了,瞬间如坠冰窟,当场晕了过去。
这哪是她独自一人能承受的噩耗,可关键时刻,自己的丈夫又不在,只能以泪洗面。
见还是劝不住,齐太太将孩子塞到她怀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咱们身处乱世,能活着真就不易。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叶家出了事,我们都急,都痛!可你刚生完孩子,身子虚,要是落下毛病,以后谁来照顾孩子?”
“妈……”
程彩云止住哭声,满眼含泪,“姨父养了我半生,云霞云飞如同我的亲兄妹,他们出事,我止不住伤心,我知道这样不好,可……”
“好孩子~”
齐太太将她揽进怀里,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妈知道你善良。”
“如今云飞下落不明,叶家也回不去了,我真的——”
越说越伤心,她几近哽咽,摇着头仍不能接受这个残酷到绝望的事实。
“怎么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中气十足。紧接着,人也跟着闪进来。
氛围被打破,齐太太瞪眼瞧着不争气的儿子,愤恨道:
“这么晚,还知道回来?!媳妇冒着生命危险给你生了孩子,你却不知好歹,整天往外跑!”
齐名扬被他母亲从小教训大,毫不在意。可看到彩云满脸泪痕,悲伤地低着头,玩闹的心立马跑净,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坐到床前,低声唤道:“彩云……”
看见她怀里的孩子,心中一阵暖意融融,皱起眉头,心疼道:“你辛苦了……”
他抱起孩子,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柔软,烦乱的心瞬间融化了。
“是我不好,只顾忙自己,忘了关心你们了。”
他并不知道程彩云为何伤心。叶家出事,全家上下要求瞒着,他也就没敢在她面前提过。
父亲和他曾做过许多努力,想要救出叶云飞,找到云霞。可日本人铁了心要扳倒叶氏,花出去的钱和时间,只能是徒劳。
当那个最可爱的妹妹被日本人枪杀后,他便再也不去求那群豺狼虎豹,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方式替叶家报仇!
“你好好照顾彩云,哪也不许去,听到没!”
齐太太起身教训了几句,见他低眉顺眼的点了头,便唤来奶妈,抱着孩子转身去了更里间的卧房。
齐名扬靠近彩云,擦掉她脸上的泪,轻语着:“我以后再也不丢下你了,晚上必定准时回来,如今有了你和孩子,我要更加努力。”
程彩云并不想他有怎样卓著的前程,只求能一家人快乐幸福。
“云霞……也出事了……”
压住心底的悲伤,她带着满心悲伤与疲惫开了口。
“你……知道了?”齐名扬一时惊讶。
“嗯……”
对方点点头,喃喃自语:“云霞怎么就没了呢?我还没见她,怎么就……”
那是她最爱的妹妹呀!也是云飞最疼的人,从今以后,要他怎么活……?
她捂住脸颊,泪流满面,声音极轻极缓,那悲伤又钢针似的扎进心里,疼的五脏六腑又酸又麻。
是无力回天的绝望。
齐名扬再次将她揽进怀里,也跟着流了泪。
他何尝不担心?不仅担心,还很愤怒!
日本人残暴的行径早就让他无法忍受。留洋归来,曾以为,成为报社记者,记录这座城市的喧嚣热闹,就是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自己的国家受难于危亡之际,他的笔由不得自己,他要为满目疮痍的南城,要为受尽苦难的人们尽些绵薄之力。
心口像堵了块石头,憋闷的那口浊气荡在胸前,横冲直撞地散不去。
“我托人打听到,云飞和那个林老师已经逃出日军部,具体隐藏在哪里,还是不知。不过你放心,应该是安全的。”
“那他有没有受伤?!”
彩云焦急地扶起身,满脸浸着生产后的疲惫。
齐名扬心疼地抚了抚她散乱的发丝,安慰道:“没有,倒是那个林老师,眼睛被弄瞎了一只,很是凄惨。”
“啊……林老师他怎么?!”
程彩云更是担心。想到那位总是一脸斯文如玉的林念,她又想起了云霞。
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可终究……
见她又要伤心,齐名扬赶紧转了话题,“孩子的名字起了吗?”
止住伤心,彩云皱着眉埋怨,“一直等着你来起的。”
齐名扬若有所思了一阵,说道:“既然是个男孩,就应有报国之志。不管将来舞刀弄枪还是动笔杆子,都要有文化,单名一个‘轩’字,听起来气魄不失文雅,你觉得如何?”
“齐轩?”
程彩云加上姓氏,念了遍觉得不错,笑着点点头:“那就依你,名字叫起来也顺口。”
“明天一早,我就告诉爸爸。”
“嗯。”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望着,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畅往。
……
赵秦最近真忙活。
白天上班,晚上后半夜,他会偷偷爬起来,做贼一样赶到民宅,给林念治眼睛。
他的医术确实不是吹的,热敷按、摩,坚持涂药膏,在他的精心治疗下,林念的右眼视力竟恢复了七八分。捂住左眼,单用右眼看,虽不如以前那么清晰,却也类似近视的画面,戴副眼镜,也就好了。
这让陆文曼对他越来越佩服,两人关系也从以前的排斥发展到了微妙的地步。
这一切,陆文曼觉察的到。惊异于自己为何没了以前快刀斩乱麻的利落,变得患得患失的同时,她也时刻惊醒着。
那些华丽浪漫的东西本不该属于自己的……
*
转眼间,五月末六月初。初夏将至,天气越来越热,南城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
原本火热的游行示威,反抗日军的压迫和残害,被远藤残暴血腥地镇压了半个月,如今没了声息。
那些有着血性的工人学生们,不是被抓进军部大牢,酷刑折磨死,就是被镇压时活活打死。
到了如今,街上除了些街溜子地痞流氓,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要么就是家底子还在这里,走不了的一些老板商人。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令远藤头疼的事情——大街小巷散播着无名的抗日单子。
到底是谁印刷的?
为了查明真相,他动用了一半的人力物力,将整个南城大大小小所有的报社封了个遍,就连日军掌控的《南城报社》也被他严密监视起来。
不过最近山口的一条暗线得到线索,查到了几个印刷工,然后顺藤摸瓜,就要揪出幕后主谋了。
*
这天下午,雨过天晴后,空气带着熬人的闷热和泥土腥气散进鼻腔里。
齐名扬穿着身灰布长衫,戴了个绅士帽出了门。他怀里抱着枕头大小的包裹,朝混乱的闹市走去。
左拐右找地约莫走了半个钟头,来到一处偏僻的民巷里。这是一处贫民窟,人员复杂,街上全是些卖鱼卖虾的农民。味道冲天的腥,叫喊声也是冲天的响。
可齐大少爷可没那些公子哥娇气。走在巷子里,他除了紧了紧怀里的包裹,连眼皮都没带眨一下,径直朝着一个方向快速踱去。
在他拐入另一条僻静的巷子时,身后不知不觉跟上来几个人……
停在一户矮门前,齐名扬伸手敲了敲朽烂到发黑的木门。
“谁?!”门内警惕地叫了一声。
“是我!”
吱呀——
门扉开出一条缝,里面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确认来人后,他将门缝开大一些,齐名扬跟着侧身闪了进去。
“杨主任,最近日本人查的紧,东西我带了一半,剩下一半三天后我再来送。”
两人站在院中的石桌石凳前,齐名扬说着打开了一路护送来的包裹,一卷白灿灿的油纸舒展开来,瞬间将两人眼睛照亮。
“太好了!”
中年男人便是曾经和齐名扬一起写文章批判日本人残酷镇压的长风主编。
如今报社被封,他的抗日热情不退反涨,为了唤醒南城人们的抗日意识,他和包括齐名扬在内的十几个年轻人秘密租下这座隐蔽的民宅,开始了以笔为枪的奋战。
“咱们今晚就把这些印出来,散发单子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家照顾好妻儿,交给我们就行!”
听了他的吩咐,齐名扬点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三下叩门声。不大不小,很是诡异。
两人同时定住动作,皱眉细听门口动静。一种紧迫的危险慢慢逼近——
这地方,虽然有几人知道,可他们进门都有暗号,三长一短是安全,三短一长是危险。
这三下声音很显然是外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
杨主任按住齐名扬的手,示意他抱着油纸先进屋,自己去开门。
待人进了屋,关了门。他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黑色长衫,慢慢走到门前。
“哪位?”
“我是您隔壁的邻居,有事找您帮忙。”陌生的男声粗嘎地响起。
周围根本没有邻居!
杨主任手摸上腰间的枪,目光冷了几分。
待他正要回答,身前的门板突然被撞开。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黑洞洞的枪直指他眉心。
“跑——”
砰!砰!
两声枪响瞬间止住了他的叫声。应该说,不是止住,而是轰了他半颗脑袋。
像西瓜炸裂,红白相间的脑浆糊了满地满门,杨主任的身体就着拿枪的姿势,僵硬了几秒钟,随后直直倒下。
为首的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向后一挥手,推开门,直奔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