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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的过去 ...

  •   冷星河这一觉睡得很沉。
      沉到天筠七在床前等了很久等不到他醒,只得悻悻去天寰峰跟掌门讲述自己的光辉事迹(误)领罚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连串的梦境里,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又在梦里朦朦胧胧地上演。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是四处流浪的一个人了。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别人家的小孩儿顶着一张婴儿肥的粉嘟嘟小脸跟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他却要每天都为解决温饱而发愁。宿在屋檐下要担心下一刻是否就被赶走,宿在大街上又怕半夜凛冽风霜把他这条小命捎上,运气好时能遇到好心人朝他扔两个铜币或是递一个馒头,但大多数时候运气不好,就只能饿上个三五天,期间只靠着路上凹进去的水洼或者瓦沟下滴落的檐水吊着命。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风雨摧残,让他看起来比普通幼儿两三岁的样子还瘦小些,胳膊和腿细得宛如枯枝,身形还比不上街上过得最惨的流浪狗儿。
      那是他在这世间十二年里最苦的一段日子,每晚睡前都会担心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每活着一天都当是在人间的最后一天。
      后来也曾有过三载温存。
      那是个蝉鸣聒噪的炎夏,空气都因为高温而有些扭曲,把眼前的水田变得蒸腾歪斜。在数日粒米未进后,流浪的小孩儿倒在了这片水田中。
      后来有个少年从田里经过,把小孩儿背回了家。
      这个家,家徒四壁环堵萧然,土浆浇灌的墙,茅草做的顶,屋内只有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床。
      小孩儿躺在床上,一双眼睛里不安与恐惧交织着,怯怯看着眼前的这对母子。
      这两个人,这两个像光一样照进他生命的人。
      黑瘦的少年看起来也没比他大多少岁,手里捧着个残破的碗,站在他形容憔悴的母亲身边,见他醒了,便从昏黄的孤灯后走出来,伸手递过来那个破碗。
      “你醒啦?快喝了吧。”
      白色的粥,晶莹剔透地晃着,其实说是粥也不太对,因为也见不到几粒米,但是冷星河捧在手里,却怎么舍不得喝下去。
      好暖和啊,这碗米汤,这间房,还有烛火下的两个人,真的好暖和。
      小镰哥哥和张阿娘死的那一年他九岁,老天连着数个月未降一滴雨,高温艳阳硬生生把原本的水田蒸成了皲裂的旱土。农民种不出粮食,牲畜也没有水喝,河也枯江也涸,到最后饿殍满地尸横遍野,再正常的人也能在这般人间炼狱里憋出肮脏的邪念来,于是人吃人,大人吃小孩,青年吃老人,男人吃女人。
      可是这两个人没有。
      张阿娘为了让两兄弟不被吃掉,在一个火光冲天的晚上被冲进篱笆院的人活活打死。冷星河不敢回头,拽着几经想要冲回去的小镰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逃进山里。
      后来小镰也死了,在多日的流亡逃窜中发了高烧,他不愿进食,把冷星河递到嘴边的半个干馒头推开:“你吃,别浪费了。”说着又朝冷星河那边无力推了推,推到一半手就垂下去了。
      他就又是一个人了。
      只是人也长大了点,能做点苦力了。
      金陵城东郊的一座城隍庙里,铺着干草的地板上躺着个又脏又臭的小女娃。这庙荒了许多年,破旧不堪的门关不上,窗柩也腐朽得掉了一地,夜里冷风吹进来,吹得破碎的幡哗啦作响。
      冷星河在夜很深时才匆匆进来,手里拿着烧饼和水壶。
      女娃儿见他来了便笑起来,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仰起来瞧着他问:
      “小哥哥,你吃过了吗。”
      冷星河一边扶她一边轻声哄道:“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快吃吧。”
      女娃儿深深凹陷的眼眶又黑又沉,她咬了一口,说刚刚城隍爷爷来过,我不能跟着你了,他要带我走。
      冷星河抱着她,像当初小镰抱着自己。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哄骗她也是在哄骗自己,“不会的,他骗你。”
      小女娃靠着他瘦骨嶙峋的臂弯睡了过去,似是嫌硌,又翻了个身。
      一觉到了早上,夜里也没咳了,只是再也没醒过来。
      他又是一个人了。
      小镰把他从田里背回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小镰死后,他也在路边捡了个快死的女娃娃,可惜到最后也没有救活她。
      他把小镰教会自己的温柔小心翼翼怀揣着,即使身陷罹难,受尽苦楚,也没有弄丢。
      他总想着去报答别人对自己那一丁半点的好,即使那好是出于怜悯,施舍,即使那好微不足道。因为他不想留下遗憾,小镰和张阿娘这样的遗憾。
      梦里场景再一转。
      转到那座看不见顶的仙山,无尽的阶梯直插云霄,上千人前赴后继密密麻麻往上爬,从山脚望去,人头攒动,黑黢黢一片好像捅了蚂蚁窝。
      他是被雇来给某家大户的小公子背行囊的苦力。
      他背着重得几乎把自己身板压断的竹篓,跟在两三个抬轿的仆从后面,亦步亦趋地爬啊爬,
      突然有人一骨碌滚到了自己脚边。
      那人太瘦了,比他还瘦,两颊和眼窝深陷,粗麻做成的衣服不合身得像麻袋一样套在他枯瘦的身上。
      许是坚持不住了,他正趴在石阶上气喘吁吁。冷星河一愣,随即去捡他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行囊。
      “我帮你背吧。”
      他说着把行囊单边跨在右臂上,左手准备去拉那个人。
      但还没拉起来就被人踹了一脚,面朝台阶,这一下磕得不轻,鼻梁骨上大大一条红杠,看着都疼。
      “在后面磨蹭什么呢?还想不想要钱了!?”
      原来是小公子的仆人嫌他慢,过来催他了。仆人踩住他拾掇滚落行李的手,在逆着光的台阶上俯下身鄙薄地笑他:
      “哟,这年头,臭要饭的都想做活菩萨了。”
      冷星河一声不吭,紧咬牙关盯着这只被碾压得锥心噬骨般疼痛的手,骨节似乎承受不住,咯咯地哀鸣着。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疯了吧你。”
      轿头上的小公子坐在不远处看热闹,看到这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周围的仆人便都在笑,走过的路人也忍不住加入其中。
      一只白嫩纤细的手这时候伸了过来,他借着这点力站起身,仰头看见一个女子,美得不像凡人。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女子在众人呆愣惊怔的眼神中变戏法一样召出宝剑,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神仙”、“仙师”、“带上我吧”“求求您”祈求中,踏上宝剑朝他伸手。
      “从此告别凡尘,踏上仙途,惩邪祟妖魔,扬世间正道,你愿不愿意?”
      她又问了一遍。
      画面再次倏而变换。
      这次从他的视角看去,只看得见一个背影。
      又是这个女子。
      天青色的裙,青丝如瀑,长长的发带末端坠了两朵银制的梨花,使它乖顺地垂在身后,不至于翻飞到风里。她每走一步,就发出一串细小的叮当声。
      “他既是我徒儿,我这当师父的自然要毫无保留相信他。”
      “就算是他错了。”
      ……
      时间好像静止了,他就这样重复听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就算是他错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就算是他错了。
      念着念着,就醒了过来。
      看到头顶房梁的一瞬间,还有那么点不适应,毕竟这个梦太长了,仿佛十二年又重新来过。“你可总算是醒了。”
      五感渐回,他首先听到的就是这句抱怨。
      坐在对床的骄横少年瞅了他一眼,瘪瘪嘴,手里拿一本竹简兴味索然地翻看着,正是他从山下带回来的那本。
      少年见他没说话,也不当回事,继续不以为然地吐槽道:“就这么个破东西,字都没有,人家要你给就是了,何至于——”
      “你说什么?”
      冷星河眉头一皱,迅速坐了起来,这一动扯到身上的伤口,又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少年以为他是在怒自己刚才的讥讽,倒也不怕,神情依旧鄙夷:
      “不愧是臭要饭的,一本字都没有的破玩意儿都当个宝儿。”
      “你说……这上面没有字?”
      “是啊。”
      “你看不见这上面的字?”
      冷星河凑上前来,满脸疑惑不解地指着少年手里的竹简,一双浑然天成的桃花眼睁得又大又圆。
      “我艹你有病啊!”
      少年把他的手甩开,连带着把竹简扔了过去,他并没有打算扶他一把,只是冷眼看他蹙着眉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坐着,不耐烦地吼道:
      “说了没字没字没字,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不然也不会为了这破玩意儿和人打起来,还劳烦师尊来救你,连累她……”
      “风引!”
      风引被这脆生生的一声喝住,当即住了嘴。
      弟子宿舍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药的少女,应是豆蔻年华,美丽娇嫩的脸上含着一层薄愠:
      “师尊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她将盘子搁在两张床床头的梨木雕花小柜上,转过头来瞪着风引:
      “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可是师姐,明明就是他——”
      风引急得直跺脚,指着冷星河还想再说,又被少女打断。
      “闭嘴。”
      被唤作师姐的少女没去理他,却对冷星河报以微笑,指着柜上那碗药轻声说道:
      “冷师弟,你有伤在身,快些把药喝了吧。”
      这两人冷星河都是认识的,虽然不熟。
      这个叫风引的是他的室友,虽然两人同处一室,但风引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的出身,又觉得他性格孤僻,所以也同别人一样孤立他,偶尔使些大大小小的坏。这个人家境殷实,常不把人放在眼里,但唯独对师尊那叫一个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简直就是终极马屁精加终极小跟班。如果冷星河知道舔狗这个词的话,来形容他真的一点不过分。
      师姐名叫方玲欣,她年纪虽小,却成熟稳重。是以排挤冷星河的队伍里,并没有她的名字。天筠七座下女弟子并不多,方玲欣这样稳重貌美待人温和的女弟子更是九牛一毛,自然就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了。众师兄弟追捧她,她倒也宠辱不惊,依然待人温和,面面俱到。冷星河有时候会羡慕这样的人,因为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也不会做到这般如鱼得水,朋友成群。
      当然他现在只想问:“师尊怎么了?”
      他看向方玲欣,方玲欣好像没打算回答他,只是柔声示意他把药喝了。
      于是他又看向风引:
      “师尊到底怎么了?”
      “师尊怎么了你心里没点数吗?”风引被方玲欣方才制止已是万分憋屈,此时见这家伙自己撞枪口上来,便被瞬间点燃,“要不是因为你——”
      “风引!”
      小师姐难得地动了怒,一向温和的脸上柳眉倒竖,娇俏的小脸气得有些发红,语气激动道:
      “师尊叮嘱的话你全忘了是吗?”
      “我就要说!”风引梗着脖子,“都是因为你,害得师尊被叫去天寰峰领罚了!她上次救你真气倒行差点走火入魔,才好了没几天又因为你……”
      话还没说完,身边就掠起一阵风,冷星河已不见了踪影。这速度快到惊落了桌上一枝梨花,白色花瓣飘在他走过的空气中,纷纷又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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