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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就在正殿里发生这一切时,忒撒汀的另一端,深山里的简陋屋舍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路易沉默地凝望着桫椤的背影,过去五年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这样远远地望着她。女孩缓缓地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白纸,认真地开始画着什么。路易的心里沉沉的,桫椤在画画,这是她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了。
      他的目光落在桫椤项上的缎带上,那下面隐藏着那个可怕的文身——背叛,罪恶,流放的印记。

      “塞缪尔,桫椤颈上的文饰是怎么回事?”有一天,路易道出了藏在心中的疑问。
      塞缪尔冷笑了一声:“族人的诅咒……和希露维娅一样呀。”
      “她……”
      “她的妈妈是个□□,败坏了门风。不仅如此,她和情人私奔时还怂恿那个男人杀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只因为那位老人想劝她回心转意。”塞缪尔的声音听上去漠不关心,
      “可这和桫椤——”
      “这和她当然没有关系!”塞缪尔突然恨恨地说,“那个女人一走了之,却扔下了自己和情人的私生女,”他阴沉的语调里透着凛凛的杀气,“这个孩子要代替母亲承受族人的惩罚,其实这又关她什么事了!”
      路易心里一紧,他预见了塞缪尔接下来的话,果不其然——
      “我从那些愚民手里把她抢下来。我带她去找她的生母,我要那个女人跪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忏悔,然后我把她和她的情人钉在棺材里封进了山洞——这正是那些人想对桫椤做的事,我只是代他们惩罚真正的罪人而已。”塞缪尔面不改色地讲述着,口气里还带着报复的快感和一丝恶作剧般的得意,好像自己杀的并不是两个人,而只是玩死了两条虫。他耸了耸肩,又接着说——
      “我又去找她的父亲——或者该说是她的养父,但即使不是自己亲生的,相处了三年的感情就在一朝抹杀,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甚至去帮他们——欺负自己的女儿么?我把桫椤项上的印记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不是在颈上,是在脸上,看着那只屈辱的昆虫在那个懦夫的整张脸上肆意舞动,随着他恐惧的表情无限扩张,扭曲变形,直到他在痛苦与耻辱中死去……”
      面对塞缪尔的眼中闪烁着亢奋与攫取的光芒,路易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仿佛正看着一条巨蟒将无助的猎物活活撕碎。而此时的塞缪尔双眼眯成一条细细的缝,俨然会有红红的信子从咧开的嘴角伸出。
      “你——居然当着桫椤的面,杀死了她的父母?”路易颤抖着问。
      “他们没有资格做她的父母!”塞缪尔狠狠地脱口而出。“如果只是因为伦理纲常就要她爱这样的父母,这对他太不公平了!我必须让她知道,有些人不值得原谅,只配在地狱永受地火煎熬!”
      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自己弟弟这一番见解,路易只觉得毛骨悚然,随即转变成深深的隐忧。
      桫椤小小年纪就目睹这么多异变,会不会……而塞缪尔这种极端的个性,又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塞缪尔又用那种猸猸的狐狸一样的笑容看着路易,
      “你考虑过桫椤的想法么?”路易尽量平心静气地问,“她比欧菲利娅还小,却已经被你剥夺了童年的快乐了。”
      塞缪尔的嘴角扬起一丝微小的弧度:“路易,你觉得桫椤还有童年么?她已经不可能回到一个正常的三岁孩子的生活了。”
      路易无话可说,塞缪尔是对的。背叛,抛弃,污蔑,嘲笑,诅咒,如果这些就是桫椤的童年的话,那么这样的童年还是被永远遗忘的好。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的话,对桫椤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即使爱走极端的塞缪尔,也毕竟是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

      五岁时,桫椤开始她的第一次占卜,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方式。掏空的龟甲内放着三枚金币,桫椤微阖双目,捧着它在面前轻轻晃着。金币和龟甲碰撞磨擦,发出奇异的声响,桫椤便专注地聆听这声音。没有人教过她,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一般,也许这便是那个古老的种族天赋的异禀。终于,金币从龟甲内滑出,桫椤将它们一字排开,沉吟片刻。印象中,那是路易第一次听到桫椤说话,雪一样的声音,纯纯的,柔柔的,却也是冷冷的。
      “卡罗里山要雪崩了。”
      埃勾斯王并不是完全不相信桫椤的话,可是卡罗里山区的民众拒绝接受魔鬼的帮助,于是几天后,方圆几十里都永远沉睡在了厚厚的白雪下。似乎是为了呼应这场不幸的灾难,几乎在同一时刻,桫椤从楼上摔了下去,卧床一个月才恢复了行动能力。当时并没有人在意这种巧合,可实际上……

      “强加的诅咒还是应验了。这孩子,也许已经注定要成为神的祭品。”路易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如果早些发现的话——不……即使发现了又怎么样呢?最多只能让一切的不幸提早发生罢了。
      “塞缪尔……”路易心里默默地念道,“你也真下得了手……”

      “桫椤,你又在干什么!”塞缪尔冲着摆弄龟甲的女孩生气地喊道。桫椤已经八岁了,她的身体随着一次次占卜日渐衰弱,仿佛每预言一次,便会失去一部分生命力。不仅如此,预言艾玲的流放,桫椤高烧一周几乎丧命;预言朱利安尤利安的出走,她又被突然长出的恶性脓疮弄得无法见人。塞缪尔再迟钝也不会认为这是巧合了。他不准桫椤再施占卜之术,可惜桫椤尽管沉静内向,却也十分固执,即使病到神志不清,也不肯放弃她的龟甲和金币。此时面对塞缪尔的不满,她平静地抬头:“欧菲利娅就要——”
      “够了!”塞缪尔暴躁地打断她,一旦预言说完就意味着一场新的灾难的降临。
      桫椤顿了一下:“就算欧菲利娅的我不说,还有关于你的,我一定要——”
      “别说了!!”塞缪尔几乎是吼出了这三个字。他一脚踢翻一张桌子,双唇还在微微颤抖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玩命?”他阴沉地问。
      桫椤低着头,仿佛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不再占卜,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她本来想说的。
      “你再这么玩下去,很快你就不存在了!”塞缪尔不耐烦地甩出这句话,随后看见桫椤眼中的光芒暗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我是说——你不需要向什么人证明你存在的意义。”
      可是我必须证明自己对你的意义——桫椤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最后再说一次,以后不要再碰你那些东西了。知道么?”塞缪尔看着桫椤,一字一句地说。
      “……不。”
      “你——”塞缪尔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甚至听得见自己的骨节在响。
      “我的事我自己会做主,”桫椤冷静地说,“只要我还能说话,我就要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塞缪尔红着一双眼,紧紧咬着自己的唇,面对桫椤波澜不惊的脸,终于挤出几个字:“那我就让你再也不能说话!”
      房间里静得仿佛空气也凝固了一般,两人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如果这是大人的意思,”桫椤很小声,却是不动声色地说,“一切全凭您处置。”

      轻柔得如漫天飞舞的柳絮,塞缪尔听来却如大石重重砸在心头。桫椤居然这么轻松地答应了?他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后者微微阖着双目,没有任何害怕或不满的表现。塞缪尔心头忽地升起一股愤恨与挫败的感觉,他右手两指不易察觉地一晃,一片小巧却很锋利的薄刃已夹在两指之间。桫椤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昂起头等待塞缪尔下一步的行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塞缪尔沙哑着问,“除了预言!”。一条细细的红线正顺着他的两指无声无息地滑下,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静谧的赤色。手指过紧地夹住刀片,伤已至骨,却不能触动他的神经。
      桫椤的双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大人请保重。”平平淡淡五个字,却是女孩此刻心境的全部体现。过去的恩情,现在的矛盾,即将降临的灾难。这是桫椤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

      少女高高地昂着头,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降临。塞缪尔金色的眸子此刻被充盈的血丝染成了赤色,仿佛地狱深处的烈焰,火苗高高窜起的一刻,白光一闪,那片轻巧的刀锋已卷着红色的灼热飞出。桫椤只觉得一道气流冲着自己而来,本能使她感到强烈的恐惧。不容她多想,随着颈部剧痛带来的天旋地转,桫椤倒在地上,有什么热热的东西随着愈加强烈的痛楚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她勉强地睁开眼,只看见喷薄而出的泪将一切都染成了血色。桫椤第一次流泪了,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剧痛仿佛毒液瞬间流遍了她的全身,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肢体和心灵,“——!”她本能地想喊,却只听见脑中混乱的噪音。
      “塞缪尔,你疯了!”路易的声音里满是震惊与愤怒。他飞奔过来抱起蜷缩在血泊里的少女,鲜血正从颈上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浅黄色的衣衫染上了大块大块的绛紫。桫椤痛苦地喘着气,脸上早已白得没了颜色。凤蝶的文饰却在一片鲜红中清晰可辨,刀锋划过处,原本残缺的蝶翼又被一分为二,随着桫椤颈部的起伏抽搐,分离的蝴蝶也如获得新生般在路易眼前曼妙地舞动,仿佛吸食了鲜血的盛宴而更加轻灵欲飞。

      路易回过头去瞪着自己的弟弟,塞缪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右手仍僵硬地保持着射出刀刃的姿势,左手却如死了一般不自然地贴在身旁。他的双眼惊恐地瞪着,仿佛是被桫椤的样子吓着了,刚刚的血丝已经褪去,留下原本的金色眼珠却是神采全无,好像……死了一样。
      “居然下这样的毒手,你这个疯子!”路易毫不留情一拳打在塞缪尔脸上,后者毫不反抗地被打倒在地。路易急急地用手帕摁住桫椤颈部的动脉。她的脸色惨白,眼眶周围却已经发青了。
      “来人!快叫医生!!”路易焦急地喊道,一直躲在门外害怕地看着的下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跑开。对着桫椤颈上深深的伤口,路易只觉得心“嗵”地沉到了海底,她的声带被割断了,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不可能再开口讲话。而干出这种事的,正是自己的弟弟,桫椤的丈夫,兄长,父亲,主人!那个虔诚地跪在她面前吻她的人!路易的心里给搅的一团糟,愤怒,焦急,不解,诧异,这太难以置信了!
      “路易,”塞缪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又要干什么!”路易不耐烦地随口接道。
      “桫椤……我——把她交给你了……”塞缪尔道。
      路易的心“突”地一跳:“你说什么?”
      “你帮我照顾她,将她抚养成人。”塞缪尔仿佛自言自语般,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口齿也不那么清楚。
      “塞缪尔,你在说什么?”路易问,
      塞缪尔惨淡地笑了一下:“没——没事……总之,我把她拜托你了……我相信你。”
      五年前的那一天,至今仍记忆犹新呢,路易暗自想道。即使桫椤不说,塞缪尔也一定预料到自己的命运了吧?以他的个性,是决不会原谅希露维娅做出那样的事的。从头到尾……就只有自己那么蠢!路易恨恨地握紧了拳头。现在,塞缪尔被禁锢在禁林中不见天日,而自己也不得不背负着这丑陋的躯壳苟且偷生。自己……还真是很没用!连保护桫椤这样的事——都做不好!

      桫椤的画纸已经快布满色彩了。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她就离开这间木屋到深山里去,太阳下山了才回来——抱着一大捧鲜艳的花回来,不是因为喜欢这些花。她用一根捣杵细细地将花研碎,扔掉渣滓,留下五彩缤纷的汁液,然后就用这些汁液画画。一开始桫椤画得并不好,几乎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因为塞缪尔从没有教过她画画,也没有教过她写字。日子久了,路易开始看懂她的画。桫椤画的是风景,山里的风景,森林里的风景,她画自己看过的所有地方的风景。只是每次快画完的时候,她都会在画面的中心画上一个小小的人,很小很小的人,看不见脸,只能看出一个金色的背影。
      桫椤盯着自己的画看了一会儿,突然将画揉成一团,毅然决然地扔进了火里。路易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桫椤做这一切,对这孩子来说,自己永远是个外人,不相干的人,这点很早以前便知道了。路易曾经担心桫椤而跟着她进山,但他很快察觉桫椤并不喜欢有人跟着。他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在家里等待。
      路易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就像——嫉妒,过去还担心这对奇怪的组合,现在看来,根本是自己这个局外人在乱操心。
      “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告诉她……就当我已经死了。”这是塞缪尔对自己最后的请求。
      “塞缪尔,你真的是从来没为桫椤想过呀。”路易心里苦笑了一下,“只是这次我对你的承诺……怕是无法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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