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菲利娅》香草摩卡樱花晋江分花

13、第 13 章

　　静悄悄的夜，冷冷清清的佩恩宫，欧菲利娅一言不发地坐在安妮的卧榻前，看着已熟睡的少女，眼神颇为复杂。许久，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缓缓穿过无人的走廊，走上精巧的旋转楼梯，轻轻的脚步声在黑漆漆的宫殿里回响，欧菲利娅来到佩恩宫最顶层的一个房间，这里也是雪弗伦宫的制高点。
　　少女走到窗边，木制的窗棂上盖了厚厚一层灰，她伸出手去，推开紧闭了数年的大窗，满天的星光伴着微寒的凉风吹进室内，扬起鬓角的几缕发丝。欧菲利娅微微哆嗦了一下，睁开眼远视着寂静的忒撒汀在视线的尽头与头顶的星空连成一片。五年不曾涉足的房间，令欧菲利娅本就微妙的心境再次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她摘下额上的冠状头饰放在同样落满灰尘的桌上，凝视着窗外深邃的天穹，脸上没有了一向的温柔甜美，波澜不惊的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究竟……还要多久？”
　　纷乱的思绪，仿佛随着凉风散布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灵界是忒撒汀皇族长眠之所，只有皇室的嫡亲才可以在那里祭拜死者的亡魂。也许是汇聚了太重的阴气，这里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弥漫的死寂与压抑仿佛可以将时间凝固。灰色的墓碑不甚整齐地在赤色的土壤里露出一角，有些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已经风化得几乎看不见了。忒撒汀的人从不修葺先辈的墓碑，因为他们认为大自然的力量是绝对不可以违抗的，也许就是这份对自然的尊敬让他们风平浪静地生活了数百年。
　　阿尔芒面无表情地站在灵界的边缘，一双阴晴不定的眼死死地盯住墓地中间一块最新的石碑，那是埃勾斯——他的父亲的坟莹。
　　“阿尔芒，”路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灵界的寒风吹起他灰白色的头发，更显出他的老态，“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尔芒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能干什么？我连进入灵界的资格都没有，难道你怕我会发起狂来毁了这里吗？”
　　路易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果父王知道你来这里，他会很高兴的。”
　　“干他什么事！”阿尔芒恨狠地说，“我和他又没关系！”
　　“不要赌气，”路易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慈爱地笑着， “父子关系岂是说断就断的。再说……这也是艾玲的心愿呀。”
　　阿尔芒低下头去，紧咬着嘴唇，心有不甘地说：“自从被他赶出来后，妈妈就没有一天开心过。我一直很努力，我真的很努力了！什么困难我都自己挡下，尽全力不让妈妈受苦，可是她还是念念不忘地记着那个人……当初他怎么对我们，妈妈真的全不在乎吗？”
　　“阿尔芒，你还太小。”路易轻轻摇了摇头，“艾玲是父亲真心爱过的人，父亲的想法，她是知道的。”
　　“我管他有什么苦衷！”阿尔芒红着眼喊道，“他让妈妈痛苦了这么多年是事实，就凭这点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是现在艾玲已经死了。她可以永远和父王在一起了，你不为她高兴吗？”路易平静地问。
　　“不会！”阿尔芒像是被路易轻松的一句话当头棒喝，“格林希德女王答应救妈妈的！”
　　“即使是圣魔之血，想要让两个人起死回生也是不可能的。”路易严肃地说，“你来到雪弗伦宫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安妮罗洁的事。”
　　“那又怎么样？”阿尔芒眼里闪着亢奋的光芒，“格林希德女王一定会救妈妈的。”
　　“阿尔芒，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路易有些急躁地说，“那个女孩对希露维娅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不会放弃安妮的！”
　　“她会的！”
　　“她不会，因为——”
　　“你住口！”阿尔芒浑身因激动而颤抖。他大吼道，“路易，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
　　路易看着几乎失控的阿尔芒，终于也阴下脸来，冷冰冰地说：“我想告诉你，如果我和希露维娅翻了脸，希望你不要插手。”
　　阿尔芒阴沉沉的回答：“对不起，我已经答应格林希德女王，如果你要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我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你。”
　　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路易嘴唇哆嗦了一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很久，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般低低地说：“既然这样，不如我就在这里先跟你做个了断，让你在那个世界如愿以偿地抱着妈妈哭吧！”
　　“求之不得！”阿尔芒毫不犹豫的拉开战斗架势，“路易，来吧！”
　　如果你真的送我到妈妈身边，我会感谢你的。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扫过空旷的墓地，掀起细小的沙砾土壤打在两人身上，巨大的推力似乎要将路易和阿尔芒吹倒。谁都没有动一下，阿尔芒聚精会神高度警惕着路易的行动，像受到惊吓的野兽；相较之下路易倒是冷静很多，他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琴弦上，微合着眼，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举动。
　　两人像雕塑一样对峙了很久，灰暗的天空中飘起小小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脸上，肩上，很快化成了水，随即结成了冰。阿尔芒终于按捺不住了，他颤声喝道：“路易，你到底想干什么！”对方没有回应，路易不易察觉微微抬起一根枯槁的手指——“咚！”随着手指拨动银色的琴弦，响起一声很轻微的前奏，接着，舒缓悠扬的竖琴曲插进灵界呜咽的风声中。平和略带感伤的曲子竟渐渐压住了阴惨惨的死气，只有淡淡的思念和回忆。安详的旋律温柔地弥散在空气和土壤的空隙里，像是祭奠，又像在安抚死者的亡灵。
　　阿尔芒紧绷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路易，你的琴对我没用!我早就没有人类的感情了！”他长啸一声奔着路易而来。随着空气不寻常的异动，路易一直微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小指长长的指甲飞快地挑起一根银色的琴弦，“吱——咚！”舒缓的旋律蓦地插进一声不和谐的杂音，刚刚还轻柔飘落的雪花霎那间结成薄而锋利的冰片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向的阿尔芒。阿尔芒躲闪不及，本能地闭上眼硬生生去挡，“哧！”一声轻响，是皮肉划伤的声音。
　　路易脸上刚刚还写满的思念和忧伤一扫而空，睁开的双眼放射出的光芒威严而骇人。他没有给阿尔芒休整的机会，手指又飞快地勾起琴弦，“吱————嘣！”尖锐的摩擦声后是沉闷的钝响，无数的雪花成为足以致命的利器接二连三地飞向阿尔芒，漫天飞雪正是路易取之不尽的力量，阿尔芒灵活地跳跃躲避，却找不到机会反攻。

　　一轮凌厉的攻势过后，路易停止了攻击。他抱着琴立在雪地上，原先的颓废和病态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不再是那个丑陋衰败的老者，而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战士！阿尔芒刚刚为了闪避被迫跳开很远，此刻他平稳地落地，双手仍保持着防御的姿态挡在身前，与冷峻的眼神相映衬的是眼睛下方一条细细的伤痕，血正无声地从脸上渗出。刚刚路易的第一片冰锋擦伤了他的脸颊，却没能伤到他的眼睛。
　　阿尔芒警惕着直起身子，冷笑着说：“不愧是埃勾斯的嫡传子孙啊，这样的身体还能有如此的力量。”
　　“连风雪都能被我改变形态，阿尔芒，我不信你的心比北风还寒冷。”路易正色道。
　　阿尔芒仰天一声长啸，继而恶狠狠地盯着路易：“路易，你太自大了！我身体里流的是野兽的血！”他红着眼朝路易冲去，虽被飞来的冰刺伤，却是不顾一切直奔到对方眼前，一转眼，利刃一般的指甲像匕首狠狠向路易扎下。
　　路易侧身闪过，却是无暇再挑起琴弦反击，
　　“你这么说的话……”他地在阿尔芒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中闪避，“岂不是说我们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都是野兽吗？！”
　　“你敢侮辱我妈妈！”阿尔芒血红色的眼蓦然瞪大，疯了一般更加猛烈地向路易攻击，如果刚才是因为和希露维娅的约定违心出手，那么现在加上了阿尔芒自己的怒火，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
　　“我没有侮辱艾玲，是你自己说的！”路易艰难地后退，对方却是紧追着不放，他可以和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对抗，对付发狂的野兽却有些力不从心，虽未被击中要害，但动作明显迟缓起来。
　　胸口吃痛，刺痛，隐约还有骨头断裂的声音，路易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顺着额角流下。“路易你去死吧！”阿尔芒利爪一般的手随着一阵疾风向着路易的天灵扎下。

　　拳到半路突然停了一下，阿尔芒的心底似乎有什么酸酸的东西在流动，只这一瞬间的迟疑，路易已经摆脱了阿尔芒的攻击。他微微喘着气道：“阿尔芒，为什么总要把自己包裹在冷酷的外衣下呢？”
　　“你说什么！”阿尔芒周身的杀气仍未散去，
　　“我谢谢你手下留情。”路易平静地说，
　　“我没有！”阿尔芒尖声叫道，“我恨你们所有人！”
　　“我随便你怎么恨我！但是你不可以恨你的父王，”路易大声说，胸骨折断的痛楚正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咬着牙又说：“还有艾玲，你对她的爱甚至超过我们的父亲！”
　　阿尔芒通红的眼中一瞬间隐隐有些晶莹似乎要涌出，他狠狠甩了甩脑袋，颤声道：“所以我才要杀你！”。随着狂暴的咆哮他又一次向倒在地上的路易扑来。
　　“哧！”一声闷闷的轻响。阿尔芒只觉得膝盖一阵酸麻，软软地跪倒在地上，愤恨而不甘地怒视着靠在树上微微喘息的路易。
　　“阿尔芒，就算艾玲真地复生了，她会快乐么？”路易撑着地，凝视着刚刚被自己偷袭的少年。“看到自己的孩子沦为希露维娅的杀人工具，和自己的哥哥手足相残？”
　　阿尔芒紧抿着唇呜咽了一会儿，突然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声嘶力竭地哭喊：“我只想回到以前那样！虽然很辛苦，可是……可是至少妈妈会陪着我……”他低低地哭泣，“这样……也不行……”
　　“傻瓜……”路易小声地骂了一句。“真是……你真是个傻瓜！”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断裂的胸骨却是更加痛了。路易颓唐地低下头，自嘲地笑道：“我们都是……”
　　明明在笑，却只让人感到凄凉。
　　“我们都是傻瓜……”路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飘落的雪花。“活在自己的梦里，甚至有一天就这么抱着虚幻的梦境死去……”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阿尔芒，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希露维娅不会救艾玲么？”
　　少年警觉地抬起头，
　　“那个女孩……安妮罗洁……”
　　……
　　灵界上空盘旋的寒风在悲伤地呜咽，仿佛是为路易的叙述添上阴沉的背景色。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在它的背后有一个多么伤感而又不幸的故事……

　　阿尔芒灰白的脸色死了一般，双眼木然地睁得大大的，好像失去所有的知觉。许久，深深的绝望慢慢爬上了僵硬的脸庞，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像个普通的12岁的孩子般软弱地抽泣起来。
　　路易轻轻拥抱自己的弟弟，“让艾玲走得安心。”他温柔地说，“然后离开这里吧……你的路还很长。”话刚说完，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几乎眼前一黑，“唔——”他连忙捂住嘴，鲜血却顺着手指缝渗出来。阿尔芒抬头，看见路易苍白的脸色映衬着胸前大片的鲜红，甚是骇人。
　　“你身体里的冰早就化了，应该已经恢复行动能力了吧？”路易勉强地笑道。“现在我——再也奈何不了你了。”
　　“在这儿等着。”阿尔芒面无表情的丢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雪已经停了，惨淡的愁云仍凝结在灵界上空。路易倒在雪地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灰色的空气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阿尔芒扶着灵车铁青着脸向这里来，车上载着的是艾玲的水晶棺。他面无表情地进入灵界的墓地，径直来到艾勾斯的墓碑旁，小心翼翼地把棺柩放在松软的地上。艾玲沉沉的合着双眼，好像只是睡着了，随时会醒过来一般。不过路易和阿尔芒都知道，这完全是依靠金十字的力量，才得以将艾玲的尸身保存至今。
　　阿尔芒跪在棺柩旁，两手无意识地放在棺盖的边缘，出神地盯着里面的人。突然他用力掀起棺盖——一瞬间，艾玲美丽的身体没有任何阻挡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呼啸的风甚至扬起她的鬓发，在轻柔的长裙上掀起一丝丝波纹。
　　“阿尔芒，你——”路易惊异地叫道，
　　阿尔芒俯下身去握住艾玲冰冷的手。“妈妈……”他喃喃地念道，异于常人的手依依不舍地滑过艾玲美丽的十指，离开的时候却轻轻牵起了那个小小的十字。
　　几乎是在金十字从艾玲手中脱离的一瞬间，水晶棺中的美丽躯体便有如阳光下的雪花一样，转眼化为了晶莹的粉末，融化在灵界冰冷的空气里。
　　“阿尔芒！”路易惊叫出声。阿尔芒怔怔地望着漫天的尘埃随风逝去，在空气中折射出一片五色的绚丽，他茫然的伸出手去，却连一丝余辉也捉摸不到。
　　路易只能望到阿尔芒的背影，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少年低着头跪在地上，攥着金十字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空气里仿佛还残存着艾玲化成的星辉，似有似无的晶莹随着吹过灵界的风从阿尔芒身边逐渐散去，终于在空旷的山谷里消失殆尽。
　　阿尔芒一动不动的垂着头，突然踉跄地站起来走到路易身边，眼中连最后的一丝绝望也似乎随着那星辉去了，只剩下脱离常人感情的麻木与冷清。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十字架：“给你……用它解除希露维娅的禁锢。”
　　路易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听不懂么？我不需要。”阿尔芒补充道，虽然那声音听上去已经不像他的了。
　　“你有什么打算？”路易问。
　　“我要陪妈妈一起去。”这次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空洞的眼中竟是满满的迫切与期待。
　　“阿尔芒，你——”路易不知该说什么，虽然猜测阿尔芒会走上这条路，但事到临头，他又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弟弟——
　　“不要让死者走得不安心——这是你对我说的，”阿尔芒木然地说，“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死的样子。”
　　路易心里酸酸的东西一发不可收拾地要涌上来，他强忍了下去，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即使这样，泪水还是在眼眶里打转。他不再犹豫，不顾胸口的疼痛转身就走，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下。
　　阿尔芒望着路易走远，漠然地回头注视着死气沉沉的灵界。
　　就这样伫立良久。

　　“——！”
　　殷红的血……随着心中积累了多年的感情一起喷溅而出，阿尔芒锋利的指甲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他颤抖着倒在地上，
　　痉挛的手指疯狂地要把那颗脆弱的心脏生生捏碎！
　　很疼……可是还不够，我还要——死得再快一些,这样才能赶上妈妈。
　　头脑逐渐变得不那么清醒，好，就是这样……
　　生命的最后一刻，阿尔芒平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微笑，
　　“路易哥哥，我和妈妈在那个世界……等你……”

　　路易跌跌撞撞在雪地里狂奔，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右手狠狠攥着那个金十字。
　　“阿尔芒，我很快……就会到你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