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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一丛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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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寒雨连江,直至清晨方歇。天色仍是阴阴的,犹如陈旧的瓷器豁口,釉面被磨掉,只剩下灰白色的胎。
“清瘟败毒地连芩,丹膏栀草竹玄参。犀角翘芍知桔梗,泻火解毒亦滋阴。”房间里,自怡正斜靠在床上,读着手中书卷上的一首歌诀。读罢,她将书搁下,琢磨着其中几味药的用法,陷入沉思之中,连屋外的叩门声也没有注意到。
紫菀见自怡没有应声,便推门进来,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又见自怡眉头紧蹙,好奇问道:“天色还早,姑娘刚退了烧,怎么不再眠一眠?”
自怡见是紫菀前来送药,答道:“方才翻看《疫疹一得》残卷,其中有一方名为‘清瘟败毒饮’,主治温疫热毒,气血两燔。这方子我从前学过,只当是寻常治疗时疫的方子,但这卷旁批中却提及此方可治‘干呕狂躁、衄血抽搐’之症,与先前那位发作巅症的患者颇有相似之处。不知可否加以利用,应对江陵时疫之症。”
紫菀道:“姑娘先前的方子也很有效,昨夜症状初显便服下一剂,今晨烧便退了,人也精神了许多。”想了想又道:“不过确有几位重症患者,服下几剂后虽然退了高热,脉象却仍是不好。”
自怡点点头道:“先前的方子也是我依据以往治疗时疫的医案调了几味药,可以治疗高热渴饮、舌绛唇焦、咳嗽痰涌之症,却无法兼顾时疫引起的巅躁之症,还是当作两症处理,各下其药。但这巅症确由时疫引起,若能以一方对症,不仅能省去许多麻烦,更是免了药物相克之弊端,患者能恢复得更快些。”
说话间,紫菀端着药碗给自怡喂药。自怡喝了几口又道:“只可惜此书只有残卷,并未记载由时疫引发巅症的病理,若是能得善本仔细研读,必定能有所获。”说着吩咐紫菀将此次带着的所有医书抬到床前,以便研读。紫菀本欲让自怡服了药好好休养,不必劳神费力研读医书,奈何自怡意志坚定,紫菀拗不过,只好照办。
自怡所染时疫并不严重,又服药及时,如此过了几日,便也好得七七八八,能够下床走动,巡视病患。
李牧之自那日回到故府与父兄相见后,倒是时常来自怡的小院中,与众师弟一起帮着救治疫民。
他少年心性,活泼明朗,却无丝毫骄矜之心,照顾病患不辞辛苦,也甚为妥帖。除了做些基础工作,也时常向自怡、赤芍、紫菀等医女请教岐黄之术,与疫民攀谈江陵旧事与风土人情。他只自称是藏清山弟子,并不提及是镇远将军之子。更兼他幼时长在江陵,人又聪明机敏,如此一来二去,也与疫民们熟络起来,连同医女们一起,时常没大没小地玩笑。
自怡性子清淡,很少与他们一处玩闹,多半时间都在翻阅医术、煎药、询问病患情况、查看药材。她诊治时牧之也不去打搅,只在一旁默默记诵她治疗时疫的方法,选用的药材和方剂。自怡待他也不像开始时那样疏离,时常指点一二,或共用简餐,他也欣喜非常。
疫民们大多年纪也是叔伯一辈,见他如见自家子侄,也很欢喜。有热情者还在私下询问牧之是否娶亲,有意介绍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给他。每到此时,牧之面上便浮现出少年人的羞涩,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自怡,用别的话胡乱搪塞过去。疫民们病中无事,倒也乐此不疲。
这日下午,身体见好的几位病患正在院中散步,牧之搀扶着其中一位年纪较大些的,顺着院内有阳光的地方走着,忽听得一位婶子问道:“小郎君可否娶亲啊?”
不待牧之回答,那婶子又道:“我家有个侄女已是摽梅之年,长相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但很是温柔贤惠,不知小郎君是否有意?”
闻言,牧之又觉得面上微微发烫,抬起头来对上那婶子期待的目光,讪讪地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道:“我......年纪尚小......”
那婶子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小郎君已到加冠之年了罢,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在院中洒扫的潇云子看着师兄被几位长辈催婚,觉得好笑,也停下来拄着扫帚帮腔道:“师兄,咱们这一趟下山历练,若是能为你寻回一位嫂嫂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李牧之转身瞪他一眼,潇云子嘿然一笑道:“师兄寻得一位嫂嫂不打紧,只怕凌云子师兄又要唠叨,罚你打扫藏书阁了。”
说罢,堂而皇之地无视了李牧之那道要锤他的眼神,一溜烟跑到院子另一头,又继续扫地去了。
李牧之被潇云子一顿调侃,脸色更加发红,只觉得不知该如何放置手足。正此时,自怡正从里间出来,牧之如遇救星,连忙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叫道:“林大夫,里间可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我这边过去”说着便向自怡走去。
他如此一叫,院中众人的目光自然移到了自怡身上。自怡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听得一旁端着药碗的大叔笑呵呵地说道:“诶,我看这位小郎君与林大夫倒是极为般配!”
方才那位要为牧之和自家侄女牵红线的婶子,闻言仔仔细细地将自怡打量了一番,竟将自己说媒的兴趣转移到了自怡与牧之身上,也是赞道:“果然呢,从前咱们病着,只当林大夫是大夫,如今一看,林大夫还是如此一个清雅不俗的姑娘,医术又精湛,小郎君也是英俊又能干,果然是一对璧人呢!”
自怡这才明白,原来这一院子的人竟然都是在说她与李牧之之事,不由登时面上飞起红霞,好在戴着覆面,为她遮掩一二。看向牧之,却见他也是万分窘迫,只是那目光中,却仿佛还有些晦暗不明的欢喜和羞赧,照进她的眼底。
“这样的事,也得问问姑娘家的意见不是?”坐在廊下晒太阳的一位婆婆,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日,开口道。
“正是呢,不知林大夫对这小郎君可有意啊?”那婶子连忙接话道。
自怡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作势正了正覆面,没有答那婶子的话,对李牧之道:“里间还有些事要劳烦郎君,请随我来。”牧之如蒙大赦,赶忙跟上自怡往里间走去。
“瞧这二人,似乎果真是有意的。”众人注视着二人的背影,笑谈道。
“我瞧着师兄多半是对林大夫有意,林大夫虽然性子清淡,但看得出对师兄也与旁人不同,说不定正是佳偶天成呢?”渊云子拿着晾晒好的药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廊下倚着廊柱看热闹。
“别胡说,我家姑娘心性高远,是断断不会嫁入公候王府的高宅深院之中的。”紫菀也捧着笸箩走到他身旁,不满地说道。
“万事皆有因缘,怎能如此肯定?”渊云子站直了身子问道,“不过初见时,你们确实对于官家有些微辞,还曾与师兄争执了起来。当时我等只道是江陵府贻误疫情救治,令你等心生不满。如今镇远将军已到,疫情渐平,却不知姑娘为何仍对官家有如此敌意?”
紫菀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姑娘的父母在她幼时感染时疫,均是因官府愚昧不作为而亡身的。为此姑娘立志研习医术,专攻瘟疫之症。我等跟随姑娘学习医术十几载,所救治者已有数百人。前几日病患突发巅症,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姑娘触动往事,仍是心悸不已。”
渊云子这才明白那日自怡被患者扯掉覆面时,为何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冒昧了。林大夫立志深远,坚韧果毅,非寻常女子能及。”顿了顿又道,“紫菀姑娘与诸位姑娘也是如此,在下佩服。”
他语气极是诚恳,与往日无拘无束、嬉皮笑脸不同。紫菀听他夸奖,不由得也是微微红了脸,腼腆地冲他一笑,低下头拨弄着笸箩中的药材,却不知怎的,嘴角含上了一丝苦笑。
里间,牧之对自怡深施一礼道:“多谢林大夫方才解围。”
自怡心绪烦乱,轻咳一声道:“我请三公子到里间来,也不全为方才之事,是确有事想请教三公子。”
“不敢,林大夫请讲。”
“我研读医书,在此卷《疫疹一得》中得见一方,颇对此次时疫之症。只可惜此书只有残卷,我见三公子的几位师弟似乎也通医道,不知三公子可否代为询问?”自怡说着,将手中的医书递给李牧之。
李牧之结果残卷翻看,思索片刻道:“林大夫所说的医书,牧之在藏清山藏书阁中曾经见过,只是不知是否是姑娘需要的善本。”说到此处,想起方才潇云子提及凌云子师兄罚他打扫藏书阁之语,有些不好意思。他从前在山上学艺以时政、韬略和武艺为主,并不曾在医道上用心。只是少年心性闲坐不住,时常闯出些小祸,被师兄责罚打扫藏书阁也是常事,他倒也因此机会得见了不少珍藏典籍。
自怡闻言惊喜道:“果真?”
牧之笑道:“牧之不敢班门弄斧。林大夫有所不知,家师玄珩散人原是医家出身,于医术造诣颇深,只是近十数年来不曾开坛问诊,只传习于门内弟子,山中亦藏有不少医学典籍。如潇云子、清云子两位师弟,便是门内专习医术的弟子。只是牧之愚钝,从前未曾在医道上用心。”
自怡激动之下击掌道:“如此再好不过了。”说罢对牧之行礼道:“自怡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麻烦三公子,往藏清山师门求取此卷?此外......”她看向牧之,有些欲言又止。
牧之抱拳道:“救治患者本就是在下应尽之责,林大夫不妨直言,在下一定尽力完成。”
“多谢三公子。此方中还需一味乌犀角,我已遣医女往城中询问,但城中医馆也无储备。不知贵门中可有贮藏,可先解此处燃眉之急,自怡感激不尽。”说着行礼下去。
牧之赶忙将自怡扶起,正色道:“如此事务,在下义不容辞。明日我与潇云子、清云子两位师弟便启程返回藏清山。”自怡凝视着他的双眸,清澈、赤诚、沉静,好似太阳还未升起时,江面上迷蒙的水汽升腾到空中,化成一片淡淡的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