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拯救计划》慕思Mussie

2、短信

　　冬末春初，和煦的春风尚未出现，太阳像五毛钱贴图似的挂在天角，在倒春寒面前显得毫无尊严。准确来说，2012年后，不管是南半球还是北半球，天气都算不上正常。
　　刚打了个喷嚏的洛澄冷笑一声——给太阳，从长桌上堆积如山的实验器材中，给自己腾出一片空处，百无聊赖地往桌上一趴。
　　“你要是冷就多穿点，感冒别传染我。”坐在洛澄身边的那位身材高挑苗条的女士把目光从监测屏幕上移开，鄙夷地看着装模作样只在军绿色短袖外披了一件制服外套的洛澄，“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让你过来。”
　　“我完全可以理解您贵人多忘事，所以可以勉为其难地提醒您一下，”洛澄头也不抬，反唇相讥，从臂弯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亲爱的0222号单婷小姐，你面前的这位0625号先生，也就是我，昨天还处于休假期——一年365天休息15天的那种休假期。结果为了给技术部找保镖，上级强制结束了我刚刚开了个头的小长假。于是人在祖国大陆南方的我，不得不立刻连人带装备麻溜滚到这又阴、又冷、连太阳先生都不太喜欢的辽宁支部。综上，我在这里，拜您所赐。”
　　面对此番半真半假、除了欠揍别无特点的长篇大论，亲爱的单小姐翻了个白眼，只当洛澄放了个屁。
　　“0625，我记得你清楚技术部到底在做什么。你如果不想参与进来，退出是很容易的事。”
　　洛澄埋头装死，没有吭声。
　　那一长段抱怨确实是他瞎谄的。
　　他经历了长达7小时的高铁之旅，终于抵达故乡。总部一个电话，他二话不说买了回程的车票，只是跟家人简单的发了几条表达歉意的短信，直奔辽宁支部。
　　他很清楚技术部在做什么。
　　如果解释起来，应该从2012年，那个名扬世界的玛雅预言说起。
　　人们把那个预言当饭后消遣，可它最终成为了真实。
　　从那天起，全球各地天灾人祸不断，社会动荡不安。怪异的生物散布满所有角落，它们生长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如果单是普通的生命过程，那倒也不至于如此恐慌。可那些不知来处动植物贪婪地汲取着超乎想象的能量——单婷的某一项研究表明，它们的能量摄入是地球生物的数十倍，而这个倍率还在逐年上涨。再者，连单婷都说不上这些“外来者”是碳基还是硅基生物，砷基也说不定。
　　以它们的食量，再配合人类的发展，能源枯竭是迟早的事。不过比起它们的饥不择食，能源只是小问题。
　　怎么个饥不择食法呢，就是说，正常生物不吃的它们都吃，甚至正常生物本身也存在于它们的食谱。洛澄曾在灾区，亲眼见过一头华南虎被一朵黑色的小花“吞”掉。
　　那只不过是一朵小花，孤零零的，像雏菊，它的根部破土而出，缠住那庞然大物。成年人手指粗细的数以万计的根，包裹着华南虎……
　　残暴的花朵和绝望的虎啸，那场面过于精神污染，每次想起，洛澄都感到脊背发凉。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2013年，华国创建了全世界唯一一个隶属于国家的抗灾组织——Saviour。
　　一个前所未有的组织。从被别国政府意识到了存在之后，就受到了一个正常组织不该拥有的关注。其他组织，乃至于国家，除了对它身后那个庞大的国家充满忌惮，便一无所知。
　　正如其名，Saviour活跃在各个灾区，其目的只有一个：拯救。
　　它的存在不是为了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利益，而是要拯救这个日益崩坏的世界。
　　自成立起，Saviour分为五大部门。其中，技术部的任务，重在研究对抗外来生物的办法，兼有为其他部门提供信息乃至武器等辅助工作。好比刚刚跟洛澄斗嘴的单婷，Saviour技术部现任部长，代号0222，名下有无数“对外来物种清洗武器”专利，当今世界科研第一人，媒体口中的下一个诺奖得主。至于洛澄本人则是先锋部部长，其部门主要任务是游走于各危险区，阻止人祸，对抗天灾，救当地居民于水火。
　　愈发频繁的灾难恐怕是洛澄的假期越来越短的原因。
　　灾难的规模逐年增大，间隔缩短。2015年，单婷正式给出结论：按照灾难的危险等级和发展速度来看，以地球现状至多能撑到世纪末。
　　更可怕的是，自2017年起，陆续出现了大量失踪人口。
　　失踪前，他们可能正跟身边某个友人开开心心地聊天。突然，就凭空消失在他人眼前。
　　目前已知最先失踪的，是联邦南部海军部队的十几名士兵。联邦初步将“罪魁祸首”定为那些诡异的外来物种。之后联邦出现大面积污染区，领导人防不胜防，不得不向华国申请援兵——也就是Saviour。
　　在单婷看不见的地方，洛澄冷哼一声。
　　要知道，灾难降临前，联邦从来不把华国放在眼里。别提合作了，正常交流都难。这时倒是低声下气来寻求帮助。
　　正是那年，先锋部受命前往污染区（也就是外来生物聚集地）。目标有两个，一是带回污染区的侨民，二是协助技术部收集调查联邦地区的环境数据。
　　据单婷整整两年收集整理出的数据，所有外来物种诞生时都伴随有次声波，而这些次声波均来自同一声源。通过大量一二手资料，技术部已将范围锁定在联邦附近。
　　头号失踪事件发生在联邦南部，单婷并不觉得是巧合。无论如何，他们需要一次实地考察。
　　这是个不错的成果。虽然洛澄一天到晚都吊儿郎当的，但他从不妄下定论。这份报告里的内容恐怕领先任何一个组织乃至于国家。
　　当然，联邦那样一个傲慢的国家势必不会允许别国组织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哪怕是他求来的援兵。于是Saviour就派出了最得意的部队来协助先锋部。
　　特工部，Saviour体制内一支离奇的部队。据说，这个部门中每一位成员都像是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据说，他们出现在他人面前时，总是带着黑色的面具遮住眉眼。据说，他们身上总是携带着或明或暗的武器。据说，他们像是一支特殊的军队，以个人为伍，是比先锋部更像敢死队的存在。
　　但洛澄只把这些“据说”当流言蜚语。
　　因为，他曾经的直接联络人就是一位特工部成员。确切地说，是特工部的部长，代号1145。
　　那位值得尊敬的战友失踪于前往污染区的第五天。
　　技术部的调查显示，当时，1145率领9名特工部成员，终止正在南美某反人类组织基地进行的潜伏任务，紧急转往联邦。然而，就在他们途经墨西哥湾时，意外发生了。
　　由他们所搭乘的“暴雨”号直升机发出的信号，突然在雷达设备上毫无征兆地消失。
　　事发一小时后，信号再次出现，定位显示为联邦迈阿密以东几百英里外的一座荒岛上。先锋部奉命进行搜查任务，最终只找到完好无损的军绿色直升机。
　　里面空无一人。
　　那是Saviour自成立以来发生的第一起失踪事件。连素以冷静著称的最高指挥官0000也乱了阵脚。
　　那并不是普通的失踪。
　　Saviour全体成员自宣誓加入组织之时，身上就被安置了名为“踪丝”的芯片。芯片采用纳米材料，仅有米粒大小。“踪丝”被植入体内，与血脉共存。
　　但这不是为了约束而做出的举动。在成员们的部队专用通讯器上，安装有可以控制“踪丝”的调节系统。
　　“踪丝”借用庞大的卫星系统，可以精确的定位成员们的位置，极大地帮助了Saviour内部协调。而所谓“部队通讯器”，实际是一种被加工过的手机，外表与其他手机无异，但仅能用于内部联络，无法通过它来和外界交流。
　　当然，喜欢用联络器打单机游戏的，比如0625先生和1145先生除外。
　　1145等人失踪的那一天，直升机上10人的“踪丝”全部与Saviour专用主系统断开连接，甚至无法进行强制定位。
　　内部将这次事件称为“蒸发事件”。如其名，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由于特工部名声在传闻中普遍不大好，比较极端的人认为是1145背叛了Saviour。
　　这可不是什么小罪。
　　那一次，总是吊儿郎当的0625居然认真且严肃地找到单婷，请她帮忙找出散播谣言的人。
　　结局是，单婷一口答应下来，而洛澄把诽谤1145的那位揍了一顿。
　　其实，洛澄确实吊儿郎当，但脾气并不差。
　　只是他比那些人，要更了解1145一点。
　　洛澄年轻，长相出众，能力更出众，在Saviour的地位仅次于0000。他基本上接触过Saviour2000号人中的大半。只有1145，他愿意承认，那是有资格跟他站在同一高度的人。
　　那可是名声响彻全球所有组织的Saviour王牌特工。
　　1145的失踪致使Saviour把目光投向联邦南部。单婷把最新设计出的检测器藏在迈阿密半岛附近，覆盖着整片墨西哥湾至大西洋西部。
　　可惜由于这片区域内还包含谜团重重的百慕大地区，单婷的研究始终没有得出最终结论。
　　那一年，全世界近千人离奇失踪。联合国安理会接受了Saviour匿名提供的一部分研究数据，他们认为，这种现象也与“世界末日”有关。
　　负责搜寻失踪成员并不是洛澄的任务。1145失踪，他是在污染区“清洗”结束后才知道的。
　　那些失踪的人，至今没有回来。
　　已经过去太久了，连记忆都散发着尘埃特有的陈旧气息。

　　洛澄就这么趴在桌上回忆了近三个小时，直到单婷叫他去吃午饭。
　　单婷下达了换班的指令，将束成马尾的长发散开，随意用手捋了几下，偏头看见洛澄正在摆弄部队通讯器。
　　往日里吊儿郎当的家伙垂着眼帘，看上去心情不佳。
　　单婷正打算凑过去施舍一下同情心问问怎么了，0625先生却眼疾手快关闭了通讯器。
　　“垃圾短信而已，”洛澄欠揍地笑了一下，晃了晃手中的通讯器，“走吧，我饿了。”
　　单婷心说你饿个锤子，娘的明明睡了一上午，老娘迟早举报你消极怠工。
　　再说，部队通讯器连号码都是加密过的，上哪儿来的垃圾短信。
　　对单婷而言，洛澄算是友人。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喜好，但终究是在意的。
　　更不说那家伙反常地连吃饭时都在看联络器。
　　“欸，洛哥你在看什么啊？”
　　说话的是先锋部副部长，0081号陈凯文。
　　这位0081深知自家部长没有捧着联路器不放的习惯——拜了个托，这位连手机都不怎么看！今天倒是异样，餐盘完好如初，往日里雷厉风行的部长大人愣是干坐了十分钟。
　　“啧。”洛澄也觉察出自己的恍惚，捏了捏鼻梁，“没事，突然想起来那几个兄弟。”
　　闻言，陈凯文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同一桌的其他几人看着洛澄，缄默不语。
　　那次“蒸发事件”后来被重命名为“零号蒸发事件”。
　　1145等人失踪后，Saviour曾陆续派过几批成员进行搜救。
　　五大部门前后共计171人前往失踪区域，最终安全返回的仅有26人。
　　失踪的145人中，先锋部与特工部成员居多。
　　其一，搜救类行动本就是先锋部的专职。
　　其二，特工部出乎意料地在意他们那位名声并不太好的部长。
　　自1145失踪之后，兼任Saviour信息总管的单婷，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几十份来自特工部的请愿书，内容无非是希望批准他们出任务，找到那位杳无音信的部长。
　　单婷对特工部的看法就是从那时起改变的。
　　面具之下，似乎藏着他们不得不避光而行的真实。
　　请愿书来得过于频繁而恳切，单婷便直接把这些申请打给了总部。
　　至于后来……也许是总指挥亲自下了一趟基层？总之，单婷没再收到那些请愿书。
　　那时，她冥冥中感觉，这个宛若“远亲”一般的部门，似乎并不是从前听说的那样。
　　与此同时，总指挥也驳回了洛澄的申请。
　　理由充分：Saviour不能冒着同时失去两位部长的风险。
　　单婷记得，那位1145好像和洛澄很合得来。她见过他们并肩作战的情景。
　　真奇怪，她能回忆起面带笑容、在战火中游刃有余的洛澄，关于1145，却只能记住那张被火光映得发亮的黑色面具。
　　面具朴素，没有任何花纹，只是在边框上缠着银线——那是特工部部长特有的。但未被面具遮住的那下半张脸，已毫无印象。
　　是从前就没在意吧？
　　单婷又打量了一会儿洛澄，轻声叹了口气，把餐盘送到回收处去了。

　　次日凌晨四点，洛澄和单婷同时来到监测大厅。上一组值班人员正好离去。
　　“早啊。”洛澄依旧没个正型，肩上随意搭了一件外套，寒夜中只穿着黑色单衣，把190的身高衬得更加挺拔。他靠着打开的白色铁门，一手插兜，另一手撑着对面门框，吊儿郎当地堵住了路。
　　单婷在心里再三重复“不能欺负智障儿童”，冲堵住门的那位先生偏了偏头：“让开。”
　　那位先生恬不知耻地笑了一声，挑眉，恭敬地让到一边，摆了个“请”的姿势。
　　要多欠有多欠，单婷差点甩他一巴掌。
　　洛澄还是那个洛澄，不管之前怎么悲伤都他娘还是那个洛澄。
　　单婷一脸麻木地进门后，洛澄便继续无所事事地靠着，看她轻车熟路地操作各种仪器。凌晨向来只有单婷一人值班，于是，洛某人心安理得继续堵门。
　　他倒是不困，就是左眼皮跳得厉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半个月前刚涨过工资的洛澄决定抛开迷信想法。是什么好事也说不定。
　　于是他难得安静，没有去打扰单婷，等着左眼皮跳了半个小时。
　　“0625，你过来一下。”
　　洛澄：“嗯？”
　　他微怔，站直身子，向单婷走去。
　　自熟识起，两人就不常用代号称呼彼此了。但凡单婷叫他“0625”，不是生气了，就是有很严肃的事情要找他。
　　联想刚刚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洛澄认为应该是后者。
　　单婷纤白的手指快速敲击着键盘，调出几个窗口。
　　“一分钟前，有外部设备试图方位Saviour主系统，我正在修复防火墙。”单婷顿了一下，似乎在解决某个复杂的代码，“辽宁支部是唯一一个和总部共用同一系统的支部。我正在修复防火墙，帮忙按一下左边那个蓝色按钮，等防火墙修复完成，我要进行信息反追踪。”
　　洛澄没选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他立刻执行任务，一边盯着指示灯，一边问单婷：“黑客？”
　　“不像。”单婷摇头，“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在发现这个设备时，保存了它的信息代码，里面有一串很奇怪的数据。”
　　“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很眼熟。后来我才发现，那是被动访问Saviour主系统的代码。”
　　洛澄蹙眉：“被动访问？”
　　“也就是说，它曾经是主系统的一部分。我觉得——只是主观上认为，”向来注重科学严谨的单小姐说，“应该是‘踪丝’。”
　　而且一定是，属于那些失踪已久的战友的“踪丝”。
　　洛澄也是聪明人，他理解了单婷出于只相信确凿证据而未说完的话语。
　　他突然有点激动。
　　“我看一下反追踪结果。”单婷难得紧张地按下洛澄面前那台机器上的几个按键。
　　3秒后，荧屏弹出的并不是单婷和洛澄期待地反追踪结果，而是防火墙被二次破坏的警告。
　　大概已经成为全Saviour乃至全国第一黑客的单小姐目瞪口呆。
　　洛先生倒是对这位有点兴致。
　　“你们技术部丢了谁？看上去比你还厉害。”
　　单婷木着脸摇头。
　　“我就知道一个敢跟我比编程的……那还是我初中同学，快十多年没见了。”伴随着警告框出现的红光忽明忽暗，百感交集的单婷感慨道。
　　洛澄正准备打听一下单婷这位同学，突然，红光连带着警告框一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黑框，上面逐字显示出一行白字，附带着一串串乱码：
　　【Save.-1145-】
　　洛澄看着那串陌生而熟悉的数字，久久失神。
　　过往并肩战斗的回忆在那一瞬间，似乎唾手可得。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面，一个瘦高的漂亮青年坐在沙滩上，靠着热带小岛特有的树干，身边放着一台——说一台都有点抬举它——用电线和破烂的小零件拼凑成的打字器，可能类似小型电脑。他手中把玩这一枚小巧的、四四方方的薄片，另一手上缠扰着绷带。以出血量来看，极有可能是伤到了主血管之类的地方。
　　“不要让我失望啊……”他清亮如水的眸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身影渐渐消失在那片绿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