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冢》阿木Mudler

3、/叁只灵/“古忆”视角

　　我推测，大概是那个逃走的臭乞丐通知了他的同类，所以[灵聚]才推迟了。

　　此刻的我正四处探寻这栋房子，却闻不到任何的香气，怕是原本前来聚会的灵们发觉驱灵师的到来，都仓皇逃窜了。哪怕是后来唯一察觉到的可疑清香，牵引着我走进二楼的一间卧室里，却发现只是茶几上的焚香散发的气味。

　　我停驻在这房间里，上下打量着。据这房子的小主人所说，这里是她舅舅的卧室，平时舅舅不在家，这里便一直空着。尽管如此，这屋中的地板、桌子和床铺却是肉眼可见的干净，只怕二老平日里没少打理。

　　在整个搜寻线索的过程中，小主人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尽管十分蹩脚，但我还是认可了她的尽力而为。“这里有灵吗？”她小声低估着，仿佛是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什么透明的不速之客。

　　我拔出银字。

　　“施主，你也不必太紧张咯。老衲刚才都说了，这房里的煞气都让灵显形了，想知道有没有灵，用你自己眼睛看。”

　　我向来讨厌与常识之内的普通人进行有关[灵]的交谈。他们对此领域毫无概念，对灵的存在也不具有最基本的敏感性，与他们谈话，就如同听刚出生的婴儿牙牙学语。因此我很少向普通人透露这所谓“另一世界”的信息，并非因为这是不可告人的禁忌——而是根本就太麻烦了。

　　“我知道了，”小主人郑重其事地颔首，却突然转身去开卧室的门，“这里就拜托你了，我...下楼去了。”

　　她的声线微微发颤，似乎十分畏惧当下的处境。

　　“待在老衲身边比较安全哦。”我拖长声音，提醒她。

　　她将右手放在门把手上，拧了下去。接着又站定，语气变得莫名激动起来：“我姥姥和姥爷还在楼下，我得去看看他们！”

　　我这才想起，楼下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此刻正处在安详的睡梦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虽然早就对亲情这种东西没了实感，但是当下的我心系除灵，嘴上也没再唠叨什么。

　　其实，这栋房子里的人或物都是暂时安全的。因为灵聚是拒绝[恶灵]加入的。所谓恶灵，是指那些生前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恶徒化作的灵体。恶徒们生前所拥有的邪恶念头，会渗入体内的潜在意识，影响他们死后的心愿。根据我的经验，将恶灵们束缚在人间的心愿，无一例外地都是“继续作恶”。这个念头会牵引着他们恒久地、反复地祸害人间，通过伤害人类和作为同类的灵，来传播灵体内的[恶意]，使之像病毒一样散布在人间，引得更多生物作恶。

　　好在，我职业生涯中碰到的大多都是善意的灵，它们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单纯由于未实现的夙愿徘徊于世。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所谓的善与恶于我而言，就如同过眼云烟，不甚重要。这栋房子、以及它的主人之安危，与我丝毫无关。我踏上这条驱灵之路，不是为了惩恶扬善，而是有着别的目的。因此哪怕是善灵，我也会将之一网打尽。

　　想必，这也是灵一见我到就绕行的原因，我的行事风格已经声名远扬了。

　　我手握银字，伫立在原地，身后站着那位同来借宿的少年史斯铭。他靠着墙角，安静地仿佛要与透明的空气融为一体。而女主人似乎也终于鼓足了勇气，准备冲出卧室——

　　她打开了门。手脱离了门把后，木门狠狠撞向墙壁，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女主人站在那儿不动了。

　　我揉了揉耳朵，对她粗暴的动作所引发的动静感到不甚愉快，“施主也太激动了，老衲可受不了这么大的声音啊。”

　　她依旧没有动弹。可等她转过头来时，脸色却已煞白。

　　“我......”她的声音抖动得更加厉害，“我刚把门轻轻打开，它就自己撞到墙上了。”

　　她说的没错。门撞到墙壁后，借着弹力反弹了回来，可接下来，它就像是受到未知的巨大推力一般，又再一次大力撞向墙面。紧接着又弹开、又撞回去，如此反复，疯了似的发出炮仗般的声响。

　　史斯铭走过来，蹙眉看着我。“不是说灵都具象化了吗，这只灵怎么看不见？”

　　他的眼神，就像在对我进行着无声的挑刺，我可忍不了。

　　“施主，退下。”

　　我命令着，上前了一步，观察着那扇依旧在反复撞击墙壁的门。刚刚俯身凑近，一股淡淡香气就萦绕了鼻尖，这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气味。

　　“老衲当是什么呢。”我直起身子，将银字收回腰间，解除了自己的戒备状态。“这么小的东西，用银字反而难以砍到，还是用更温和的方式让它升天吧。”

　　我吩咐小主人将手臂露出来，伸到门的附近。

　　而她则意料之中地表现出抗拒的意思，迟迟不愿伸，我只好耐下心来向她解释：“这门发生的异常状况，是灵所导致。这灵并非无法被看到，而是体积太小。”

　　“体积太小？”

　　我点点头，“它生前是只蚊子。老衲猜测，它出生之后，一口血都没吸到就被冻死，所以才会化成蚊子灵。”我对这个称呼不是太满意，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小主人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道，“蚊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别小瞧灵哦，施主，”我瞥了她一眼，反驳，“灵体的力量相较于人类，是压倒性的，堪称力大无穷。更何况，一旦当灵察觉到，自己的[愿望]已经接近[将要实现]的状态时，就会控制不住地变得暴躁不安，举止也会难以制服。”

　　“所以刚才，王瞎子才会攻击我。”史斯铭难得地开口。

　　“没错。这只蚊子也是同理，它大概是嗅到了人血味，以为终于可以吸血了，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我解释完后，小主人这才半信半疑地撸起袖子，颤巍巍地将胳膊伸过去，还问着：“那个，蚊子灵不会把我的血都吸光吧？毕竟力气这么大......”

　　“不会的不会的。”我嬉笑着摆了摆手，让她放心。

　　片刻过后，木门停止了扇动，伴随着“嗡——”的微妙声响，一个小黑点轻飘飘地停落在小主人的小臂上。

　　大家都屏息以待。

　　“感觉怎么样？”我趁机追问。

　　“有点...凉。”她答，听起来十分紧张。

　　我哼笑一声。如果普通人类可以闻到灵的气味，那想必此时此刻早就已经沉浸在这蚊子的香气里了，哪里还会紧张？

　　小主人突然倒吸一口气，手臂轻微抽搐了一下。再回过神时，蚊子已经不见了。

　　我连忙把视线投向地面，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失望油然而生。

　　“好了。”我喃喃道，又再次拔出银字，打算继续刚才想要完成的事情——布置结界。

　　这是一种可进却不可出的渔网式结界。如此以来，一旦到了灵聚时间，那些灵们就会成为我的俎上鱼肉，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想到这里，我满怀期待地憨笑两声，然后轻车熟路地撸起袖子，露出了疤痕罗布的右臂。我将刀架在上面，果断地划了下去。

　　我缓缓垂下被划伤的手臂，静静观望着血液落向地面，直到血滴达到[五]的数量，才将手臂收回袖子里。

　　心神合一。

　　我屏住气息，将银字垂直指向地面，使刀尖轻触血珠。五颗血珠蓦地化作灵活的蛇，沿着地板缝隙蹿上墙壁，接着猛然刺穿玻璃窗，融入了户外的暴风雨中。

　　玻璃窗实则完好无损，只是那窗外的天空，已经由原先的墨紫色，跳转成了骇然的血红色。眺望天空，还以为天地倒转、自己头朝着一池汹涌血湖，即将要被吸进去。

　　身后的两人猛地倒吸一口气。尽管对这种反应已经司空见惯，可我还是不禁得意地喘了一声。

　　“放心，这只是视觉暗示而已，天空并没有发生实际改变。”

　　当我布置好结界，正要收刀回鞘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芳香飘入了我的鼻腔。我哀叹一般地将这气息吸食入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叫嚣着，渴求更多。

　　我循着气味朝下看去——是一只白色的猫灵。

　　“施主！”我呼吸一滞，小声却又急切地朝小主人喊道，“快去拿面包来，快！”

　　她被吓了一跳，又在我那紧迫的语气影响下，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跑出门，下楼取面包去了。

　　我顿时安静下来。史少年这才靠近我，和我一同凝视着正在专心舔毛的猫灵，态度不甚温和：“这是灵吧？要面包是为了降服它？”

　　我与他对视：“并不是，只是饿了想吃点东西而已。”

　　这孩子无声地挪开视线，拒绝再看我。

　　察觉到面子有所损失，我又连忙为自己辩护：“不全是因为饿了...主要是，老衲有话单独跟你讲。”少年的眉头终于舒展，继而又懵懂地看向我。

　　“我问你，”我又将视线移回猫的身上，“这只猫的身上，有没有羽翼状的、类似于琉璃一样的剔透物体？”

　　史斯铭俯身觑眼，仔细观察了一通，最终摇头道：“没有。”我叹了口气。也不奇怪，这灵猫的状态还算稳定，不太可能出现那个东西。

　　我又抬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的小粗麻袋，再窸窸窣窣地解开顶端系紧的黄绳，将手指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小撮晶莹细碎的红色砂石出来。

　　我将那撮红砂洒在了灵猫身上。

　　“那现在呢？”又问。

　　话音刚落，原本还温顺听话的白猫，刹那间躁动不安起来。它张大嘴巴，充满敌意的哈声从尖牙中钻出，毛发也全部竖起。

　　“你说的那种物体出现了。”他旋即回答道，指向猫的背部，“它的背上，有东西在发光。”
　　我道了声谢后，便挥起手中的银字，朝着猫背上方的空气，凭着直觉飞速砍下。

　　“咔哒。”

　　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是琉璃破碎的声音。猫的灵体化作轻薄的蓝色碎片，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而我方才砍中的地方，凭空生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物体来——

　　羽翼状，似琉璃。

　　这便是我刚才寻找的[那个]，即灵体体内的[愿]。存在于这世间的灵，受到心中愿望的束缚，久久徘徊，死后许久都无法释怀。幸运地是，它们的这种[愿]，是以固体的形态存于体内的。
　　灵体一旦预见到实现心愿的可能性，[愿]就会自动从体内浮现，并随机出现在身体的任何地方。这也是它们唯一的致命弱点——一旦破坏这愿，便是剥夺了灵体存活于世的意义，会使其瞬间灰飞烟灭。

　　驱灵师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原本就是为了协助迷路的灵体寻找其生前的夙愿，并帮助其实现它，再回收[愿]，以此达到从人间“驱除”灵体的目的。

　　而我选了另一条路。

　　如果无法通过主动帮忙这种温和的方式使灵体升天，我倒是很乐意用刚才的手段，将固体的[愿]直接从灵的身体里逼出来。

　　而我刚才撒出去的红砂，叫做[灵尸]。顾名思义，是用灵的尸体碾成的粉末。正是利用了同性相克的原理，灵尸才可以顺利将灵体内的愿给逼出来。只是这玩意儿价格高得可怕，需要攒很久的钱才能买来一袋，而且还得节省着用。算一算，自从我买了这一袋到现在，大约已经用了一百五十多年了。

　　看到[愿]并判断出它的位置，是每一位驱灵师必备的求生本领。而由于某种原因，身为驱灵师的我，却失去了这个职业最基本的能力。因此我只能借助灵的眼睛去搜寻它同类的弱点，以此找到愿的位置。

　　平日里，承担我“第二只眼”的职责的，是我的守护灵朱雀。朱雀其实是一只灵猫，它多年前归顺于我，从此便伴我左右、为我所用，只因它前世是只朱雀，所以我便这么叫它。它原本会在今晚成为我的得力助手，可这场暴雨让它着了凉，迄今为止一直卧在我的背包里休憩，故我也只能向身为人类的史斯铭求助。

　　这天上的雷电让灵体显了形，因此，好不容易才看见一次灵体的人类，说不定也能看到愿。方才一番试探后，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

　　至于为什么要让小主人回避，是因为驱灵的过程难免危险，[愿]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浮现出来，都会使灵体发疯发狂，若是伤到了小主人，这两日的活体饭票可就没了。

　　又至于为什么非要四处收集[愿]，那是因为，这玩意儿是灵界的流通货币。生来就家境贫寒的我，又怎么会错过这次绝佳的挣钱机会。

　　为了切切实实地得到史斯铭的诚心协助，我又违背了自己少说多做的原则，细细向他解释了其中缘由。

　　谁知这孩子再次蹙眉。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哈？”我挑眉。

　　他神色不善，语气中夹着浓浓的不解和怨怼。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一旦满足了灵的心愿，就可以驱散它们了不是吗。为什么非要使用刚才那样强硬的手段，让人不情不愿地离世？”

　　面对少年的这般纯真善良，我难忍讥笑。但是又怕失去他的协助，只得佯装耐心地劝导他：

　　“你再好好想想嚜，少年郎。如果只是像方才蚊子那般卑微的愿，老衲还有能力满足。可这世上的灵千千万万，如果每个心愿都尽数满足，那老衲就不是驱灵师，而是慈善家了。”

　　少年郎依旧嘴不饶人，嘲讽道：“夺走别人生存的意义，还要拿去当钱花，这也叫慈善家啊。”

　　我撇了撇嘴，并不否认，我也没想过给自己立什么牌坊。只不过，在经历一番审时度势后，我发觉自己并没有赢得史斯铭的衷心。他俨然一副敌对的模样，必然是不会助我驱灵。我只好收回我那吊儿郎当的腔调，摆出义正辞严的神态来。

　　“老衲需要你，认真的。”

　　听见这话，史少年明显迟疑了一下。他将视线抛向我，那眼神逐渐从讶异变成了羞赧。

　　“你需要我？”似乎是为了确认一般，他又重复道。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老衲需要你，拜托了。”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了小主人的尖叫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