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拾壹只灵/“古忆”视角 ...
-
我被一阵陡然袭来的黑暗推出了史斯铭的精神世界。
神智堪堪恢复,胸腔饱含的那股沉甸甸的酸涩,却霎时被脚部传来的刺痛盖过风头。我在史斯铭身边蹲了太久,脚底板已无法支撑不断下沉的重量,传递出即将罢工的讯号。我想要调整姿势,却重心不稳朝后仰去,在后背触地前的那一瞬间,我抓住了史斯铭递来的手。
他吃力将我的上半身扶起,担忧地询问我的情况。可我一言不发,牢牢盯着他,又死死握住他的手不放开。
“你的记忆为什么要拒绝老衲?”我将视线狠狠焊在他的瞳孔中,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为什么不让老衲继续探究下去?”
史斯铭望着我,缄默晌久。当我再次提升抓手的力度,又渐渐将他拉近时,他突然冲我笑了一下。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一切都——”他释然道,可却欲言又止。在犹豫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是时候动手了。”
我一时无言,不知如何作答。他见状,又说道:“我被恶灵咬伤的时候,你不就已经打算杀掉我了么?现在我主动送上门了,正是动手的好机会不是吗。”
原本还在等待一句解释的我,并没有料到会等到他如此轻率又急切的催促。我不禁叹了口气。
你啊,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总是什么还不懂,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耍帅逞英雄。你的这般冲动直率,究竟还要再消耗多少个一百年才能改掉啊?
我逐渐松开他的手,任由它落下。“这个不是你说的算的。”我歪了脑袋,声线平直,不自觉地摆出冷若冰霜的神情。
史斯铭似叹气一般地笑出声,对我的执拗无可奈何。
“你还记得我之前怎么评价你的吧。”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你是个烂人。你是一个毫无怜悯之心、自私自利、不懂得共情、只会滥杀无辜的烂人。”
“不仅如此,老衲还满口谎言、害人利己、惹是生非,对嚜?”我笑盈盈地替他补充着,只觉得不痛不痒,“这些评价你觉得老衲是第一次听到?你再怎么羞辱贬低老衲,老衲都会海纳百川、照单全收。但与此同时,老衲也希望你实话实说,不要再遮遮掩掩。”
“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别人再怎么大放厥词老衲都相信他们是一片真心。只有你——你一定不是真心想要出言中伤老衲。”
我起身凑近,将他逼得节节后退:“无论你那拒绝让我进入的记忆里到底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老衲显然都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不想让知道的人。你骂老衲,是想气老衲,是想让老衲一怒之下杀掉你,让你带着这秘密和一份体面离去。老衲猜的对不对?”
史斯铭低下头,眉头慌乱地蹙成一团。他害怕了。
见状,我缓缓地后退,与他拉出一段安全距离来。我虽然厚颜无耻没心没肺,但并不是饥不择食的禽兽。
他倚在沙发扶手上坐立不安,不停挪动着位置。他不知轻重地啃咬着下唇,片刻后便在苍白如雪的唇瓣上印下一朵红梅,让我不禁心生一股违和的怜爱之感。我那垂下的双手转而去抠搜风衣的侧面口袋,响起的窸窣声突兀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我不是没有料想过——料想过自己的性格会造成何种后果,可如今当我真的迎来了这一现实,心中却生出一股意料之外的懊丧和愤懑。我流浪了太久,早已看遍了世间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也见识了暗处的蝇营狗苟、明争暗斗。自私自利固然可憎,但它是我的伪装外衣、是我的保护机制,却不是我的本质使然。然而,这百年之习惯,沾染容易,洗清却难。往往在我回神之际,那些生命中的过客便早已被我刺得遍体鳞伤,他们带着伤口骇然离去,又躲起来默默舔伤,而我也只能无奈挥手,让他们随风而去。本该出口的道歉,却被沉默的风声一次次推回,便只好积压在记忆深处,直到那股歉疚无限膨胀,在一片怅然中爆炸,最终再次回归平静。
时间久了,内心便麻木了,处世之道也随之变得轻如鸿毛、不甚重要。“对”与“错”,这二者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不知何时,我的是非判断标准也由“他人的情绪好坏”,转化为了“我是否在乎”。自己不在乎的事情,便是没有做错。
我随即瞧向史斯铭。眼前的这位,怕不是早就做好了转身离去的准备,而我,也将又一次失去道歉的机会。罢了,让这股在麻木情感中昙花一现的歉疚悄然消逝吧。
“你说的没错。”
可史斯铭却突然开口说道。
“你的一些行为...会让人诧异、让人不安,甚至是嗤之以鼻。”他终于肯看我,只是语气里充满了试探,“你有时会让我害怕。你变幻无常,让我无法认清你真正的为人,所以即便我想要信任你,却不敢信任自己即将踏进的泥潭。你说你需要我,我就尽力帮你,可在遇到恶灵的时候,你那么轻易就把我丢开了,我承认,我对你仅有的信任就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了,但是——”
他又轻轻地说道:
“但是我不恨你,我理解你。”
一颗巨石重重落下,却不是出自释然,而是出自那股成倍生长、又骤然炸开的不安。那石头落在心头,狠烈砸下,却刹那间被心室里充斥的不安吞食入腹。我宁愿他怨我、恨我,让我继续那套陈旧的行事方式,而不是宽慰我、谅解我,让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不靠谱的混账。
“我的爸妈在我出生时就放弃了我,我也不恨他们,我理解他们。”
史斯铭又继续徐徐道来,清醒和悲戚在他的眼中搅拌着。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健康强壮的儿子,是我太羸弱,满足不了他们的期待,被冷落也是理所应当。”
听到他这话,我呼吸一滞,久久不出。
“我的同学视我如空气,我也不恨他们,我理解他们。”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是中途插班的转校生,又性格孤僻,融入不进他们原有的圈子是当然的。我从不敢主动交朋友,每天独来独往,一定吓走了很多人。”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
“我全都理解。一切都在我被生下时的那一刻被决定好了——我不具备被爱的能力,自然也没有能力去恨。我不会再需要任何人,也不会再需要任何人来需要我。”
他闭上眼睛,用这一举动为话语落下了句点。
我原本还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的话语,却在此刻迫不及待地想从口中脱出。我坐到史斯铭的身旁,用手指轻点他手臂,示意他看过来。
“你不是一直在琢磨,为什么在十一岁生日那天我爷爷会来家里找你嚜?”
他怔愣地望着我,不自觉点点头。
“我爷爷临走之前将我叫过去,然后对我说——在他死后,想要将一个[迷路的孩子]嘱托给我照顾。”
当时的爷爷虽然已经神志不清,可在嘱咐有关那孩子的事情时,条理却格外清晰。他告诉我,十几年前他经过了一个镇子。在同镇上的灵们交谈过一番后,他得知了一户人家的近况,也因此知晓了[那孩子]的境遇。爷爷这个烂好人不禁忧心于男孩的生存状况,于是便耗费自己的寿命,擅自窥探了人家的未来。在一阵痛心疾首之中,爷爷预知到男孩会在他十二岁生辰那天,被父母二人以家境贫困为由,卖给隔壁镇上拉皮条的。那皮条客随后又将他卖给了红灯区的按摩店,男孩在店里做着苦工,直到十四岁那年,又被推出去强制接客。他在客人的一堆残忍要求下受尽折磨,最终在十七岁那年因反抗被掐死在按摩椅上。
在知晓一切后,爷爷便立即心生一计。在那个年代,封建迷信仍旧四处猖獗,而男孩所在的这个镇子上,人人都把各路神棍口中的胡言乱语奉为圭臬。于是他便装作野路子道士,登门向男孩父母传播恐慌的预言,在二人全然相信之后,又顺道指示他们要将男孩托付于血亲。一顿劝说后,爷爷这才确保了男孩的安全,可与此同时,却也彻底重写了他的人生。
在男孩死后,爷爷一直在暗处默默观察着,随时准备在这个[迷路的孩子]误入歧途时,走过来帮他一把。他就这样做着全世界最安静的后盾,一晃眼便过去了十五年。
一直到他病逝时,都放不下这孩子。以至于他执意要将这助人为乐的脾性延续下去,更是把这桩未了心事托付给了我。
我问爷爷那孩子的长相,以及具体要在哪里才能找到他。可爷爷却是一副早就看破了天机的模样,露出了神秘的笑颜。
[继续你的旅途吧。迷路的孩子终究一天将不再迷惘,你们的道路必定会重叠。]他说。
于是,我便身负着这颇为沉重的嘱咐,带着模糊不清的目标,在人间踟蹰了上百年。直到我在史斯铭的回忆中看到了爷爷,才将爷爷的嘱托与史斯铭的描述逐渐对应起来——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他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原来不仅爷爷在找他,我也一直在找他。
我最终在一阵恍惚和陈思中豁然开朗。当年爷爷并非偶然路过那小镇,而是在调查询问后有意为之。他也并非纯粹因为好心才出手相救,而是因为他通过不断地消耗寿命,终于寻到了那个上一世因我而死的男孩,并通过这种方式悄悄帮我赎罪。
那个上一世因我而死的人。
那个被我寻了百余年、早已转世的人。
那个为我的刀柄缠上绷带的人。
爷爷在对我嘱托的时候,故意省去了史斯铭前世的真实身份,大概是担心我的理智会被情感冲散,乱了阵脚。又大概是怕我会被愧疚侵蚀内心,丧失了人生信条。
在经历了风起云涌、潮起潮落的百余年后,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见到他时,心情却无比平静。他冷静、严肃、明理,又不时脆弱,不过是个普通人的样子罢了。不过值得庆幸是,此刻他还在我身边。
我将有关爷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如实告知了史斯铭。
见他陷入了沉默,我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
我郑重说道。
“这句道歉,大概百年前就应该对你说了。老衲知道,道歉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错误,可你必须要明白,有人需要你,也有人爱着你。”
史斯铭突然拿起我的手,缓缓放在他的背上。
“你不是想知道我接下来的记忆吗。”他顺从地微微弯腰,让我的手掌更平稳地停在蝴蝶骨上,“你看吧。”
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空了自己的思绪,任由手下的炽热将自己拉进了史斯铭的精神世界。
然而在下一秒,我那手掌却突然猛地一抽,逃也似地从他背上撤离了下来。
就在刚才,一股汹涌的绝望与黯然将我吞没了。与此同时,我也在他的记忆中目睹到了一个令我此生难忘的场景。
画面中的史斯铭正默默站在地下室的门后,被无声的昏暗紧紧拥抱着。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样子令人心悸。明明没有做出丝毫举动,我却能通过他背后的[愿]通晓他此刻的情感。
被人再次丢弃的荒谬可笑感,无处不在的孤独传递出的深邃绝望,极欲占有却爱而不得的无端愤怒,以及那奋力挣扎却再次失败的疲惫与绝望,都在一瞬间将史斯铭吞食入腹,咀嚼得支离破碎,混沌不堪。他开始痛苦并费力地喘息,直到全身都随之起伏晃动,并不断拨动着四周沉重的空气。在经历了一番无声却骇人的转变后,史斯铭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四肢也全然放松。然而,萦绕他周遭的空气中却突然浮现了一团躁动又浓重的黑雾,并不断扭曲着身形。
我的四肢百骸,在一瞬间被寒冷浸透了。
因为我那短短的一句“你先跑”,史斯铭变成了恶灵。
我只猜出了史斯铭是恶灵,却始终不知他是为何、又是在何时变成的恶灵。在最终勘探完他的记忆后,我才明白,这一切因我而起。是那股对我的失望,促使史斯铭变成了[类恶灵]。
[类恶灵]就如同恶灵的孪生兄弟姐妹,而灵寿高的灵有大概率会转化成类恶灵。他们生前并非恶徒,也并未带着作恶的念头死去,而是由于成灵许多年后,怨怼于愿望的迟迟不实现,被这股怨念催生了恶意,因而成为了“后天养成”的恶灵。不同于恶灵对他人的无差别攻击,类恶灵只会针对自己生前的愿望,有针对性地为非作歹,并且不辞手段,直到实现愿望为止。
史斯铭有着高达一百多年的灵寿,他所拥有的深厚阅历,使他早已具备了普通灵、甚至是恶灵都难以企及的清醒与理智。而正是这固若金汤的理智,让他哪怕在变成恶灵后,都能顽强抵抗心中作恶的念头,并继续自己完美的伪装。
我也瞬间理解了他在吻我时摆出的那般恶狠狠的架势——那大概是他阴暗情绪的唯一发泄口了。
手掌撤离后,我的神智也逐渐清醒。可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震惊与愧疚。
“老衲——”
我思忖着正要开口,身后的背包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异响。
还未等我回头制止,大病初愈的朱雀就已经从背包中风驰电掣般地跳出,蓦地擦过我的耳廓,尖啸着扑向史斯铭。
我想都没想,冲上前,挡了上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