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最后的灵/“我”视角 ...
-
匆匆跑向厨房的途中,我路过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王瞎子。
不同于昨日的凶恶蛮横,如今他的脸上,正挂着和煦的笑颜。不知为何,与他的再次相遇并没有使我因畏惧而逃开,相反地,我的内心充盈着缓慢流动的温暖——我冲他浅浅一笑。
低头向他铁碗中看去,那里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王瞎子终于如愿以偿。
厨房里蒸汽萦绕,似真似幻。我揉了揉沾湿的睫毛,看到姥姥姥爷笑着向我走来。他们招呼着让我过去餐桌那边,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碗筷。
我走过去定睛一看,发现碗里装着刚刚出锅的白水面。
“长寿面?”我推测道。
姥姥凑过来,笑眯眯地在我肩上轻轻拍下。“祝俺外孙女生日快乐!快尝尝!”
姥爷注意到我拿筷子时的缓慢速度,不禁担忧地问我:
“过生日没给你准备蛋糕,你不会怪俺俩吧?”
听见姥爷这话,我忙不迭地摇头,“才不会!过生日当天吃长寿面才是咱们家的习惯!我记得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吃你们做的面,后来搬到城市之后,每年都吃蛋糕,我还有点不适应呢。话说回来,姥姥姥爷,你们在厨房里这么久,不会一直都在给我倒腾着做面吧?”
“那不然嘞。”
姥姥嗔怪。
“今天是俺外孙女二十一岁生日,成大人啦,那不得好好拾掇拾掇。”
一向聒噪的姥姥,此刻却变得异常沉稳和安静。她将长寿面轻轻推至我面前,细水长流般地娓娓道来:
“这香菜是你姥爷提醒要放的嘞,他记得你不喜欢吃葱,俺刚才要放葱的时候他还吵俺...你不是盐味重嘛,俺这次往面里可劲儿放了盐,绝对有味。还有你看这个,花生、花生可香啦——”
我默默听着,立即捧起面碗、握好筷子,吃了一大口。
“好吃,特别好吃。”
我擦了擦嘴角,嘿嘿地笑了。
“比蛋糕好吃!”
夸完之后,我觉得还不够,又放下碗筷,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俩。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抱就是许久,我又收紧了手臂的力度,将脑袋埋在他们颈窝里。
“谢谢姥姥姥爷。”
我郑重地、用尽我平生全部的诚心感谢道。
“喜欢就好。”
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姥爷带着欣慰的语气拍了拍我的背。
“这么多天...”他语焉不详,“就是为了给俺外孙女过个生日。也值了。”
姥爷的声线低沉沙哑,听起来就像一架古老的手风琴。我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沉默又不知所以地望着两人。
“恩。”我模棱两可地回答着,心脏却突然像铅一样重重下沉。
毫无征兆地,昨夜十二点钟声响起时的那股厚重的悲伤怅然,又卷土重来。那感觉如同药物一般在血管中循环,逼得泪腺发痛。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在一片沉静中,精神逐渐被姥姥姥爷的笑容击溃,它从一片废墟中伸出半截手臂,想要哭喊,可声音却被压在泥土之下,无法得到宣泄。
这一切的一切,都出现得毫无缘由。
明明只是一碗面而已。
原本十分狭窄的小小厨房,此刻却仿佛延伸出了宽阔空间。我虽然同两位老人紧密挨着,却预感着两人会随时转过身,消失在身后无边无际的枯燥空白之中。
暑假结束后,我便会离开这栋房子。待他们回过身,身前也会变成空无一人的空白。
再次拥抱他们的,又会是空荡荡、只有两人的居所。
以及席卷而来的孤独。
“姥姥姥爷,等我下次放假了,就缠着我妈把你们接过来住段时间,到时候就把主卧腾出来给你们住。”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
“妈妈和舅舅们,都很想念你们。”
说着说着,喉咙就突然堵住了。
在那之前,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真是懂事了。”
姥爷揉了揉我的脑袋,粗糙有力的大手传递出冰冷的温度。他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有你这句话,姥姥姥爷永远都不会孤独。”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原本打算够向面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下一刻,我又拿起碗筷,将面夹起放到嘴边。
“如果还有话,等我吃完了再说,这面得一口气吃到底才吉利。”我强颜欢笑,对着面开始细嚼慢咽起来。我随便扯了个借口,想要尽可能地拉长这吃面的时间,只是因为,我害怕听到他们话语的终点。
“真的好吃吗?”
姥姥慈祥的语气轻敲我的耳膜,我低下头,这才发现碗已经见了底。
“好吃。”
我无意识地喃喃。
“特别好吃,姥姥姥爷。”
[再给我做一碗吧,我还没吃饱。]我很想这么说,却张不开口。
姥姥和姥爷望向彼此,露出满足的笑容。
[再做一碗吧。]我在心中哽咽地请求。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仿佛看到他们委婉地拒绝了我。“是时候了吧。”姥姥问姥爷。
“嗯。”姥爷安静地回答。
会因为亲密接触感到害臊的二老,却牵住了彼此的手。
“记得要刷碗。”
一向勤劳能干、家务全包的姥爷,此时此刻却像是放心不下一般地叮嘱我。
他们背过身,打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
我迈开脚步,趔趄地跟在两位老人身后,惧怕着即将迎接的未来。我的面颊血色尽失,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双唇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你们要去哪儿?停下......”
可他们的步伐是那么的坚定。
一路上,两位老人步履沉缓。性急了一辈子的姥爷,这次却并没有催促姥姥加快脚步。他挽着自己妻子的手臂,耐心地配合着她的步伐。
两人的背影,就如同那叶落而陨的枯木,虽笔直,却已凋零。只因茂盛时,为人们遮风挡雨耗光了养分,垂朽之际,却无人前来看护照料。也许在安息入土时,埋葬他们的也都是自己身上的零落枯枝。而我这棵羸弱小树,此刻就如痴儿学步般磕磕绊绊地跟在他们身后。
明明已经隐约料到了什么,却不知要道出何种话语。明明想要出声制止,张开嘴巴却难发一言。
就只能跟随其后,缓步走向全然明了的结局,然后止不住地大哭着。
两位老人停在了偏厅的佛龛前。
他们又望着彼此,露出了时隔半世纪、宛若新婚夫妇般温柔的笑容。
然后我听到自己说:
“求求你们停下来。”
/无灵/ [“我”视角]
此时的偏厅,如深处海底一般静默。
清爽的空气,空旷的房间,规整如初的家具——就像从未有事在此发生。
我跪在佛龛前,孑然一身。
室内的空气回暖,澄澈的天空初露微白,晨曦堪堪铺在落地窗上,洒入一柱光。
我跪在这光的中心。
古忆靠近我,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她白净的脸上遍布着猫的爪印,黑发愈加蓬乱。史斯铭也从她身后走出,虽头顶一头乱发,可依旧沉默如初。
我又低下头,忍耐着啃食全身的悲痛,不去看他们。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扯着哭到沙哑的喉咙,心中的冷静风流云散。
放不下——
放不下啊。
当姥姥姥爷的身躯在佛龛前逐渐消散时,我只顾着歇斯底里地大哭,却没有在最后一刻唤他们一声。
我应该叫叫他们的。
叫他们偶尔回来看我一眼,叫他们不要难过,告诉他们有人时刻惦记着他们,哪怕在他们走之后,告诉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离开。可我错过了这次个机会,我被突如其来的分离打了个措手不及,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们,没有来得及将情感倾诉出口。
我害怕他们会以为我并不在乎。
待我被疼痛狠狠敲击额头,彻底反应过来时,那蓝色碎片已经在橙黄的晨光下弥散。就像我儿时记忆里的那颗桂花树,被风卷起花瓣,吹走了。
[对不起。]
我跪在那儿,嘴中不停重复着这一句话,并在心中极力否认着,一切都已经晚了的事实。
古忆告诉过我,[生灵]是那些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而不带有任何愿望,支撑着躯体继续活在这世上的灵。
他们便是了。
古忆说,姥姥姥爷是在暑假还没到来前的一个午后,在睡梦中双双走向岁月尽头的。
当时,他们体内的灵体在睡梦中脱离了出来,带着朦胧的意识飘在空中。他们低头,俯瞰下方的景象。
空荡荡的房子。
没有电视机的声音,没有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也没有人们交谈的声音。
他们只看到自己的身躯安静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床的周围,并没有出现他们设想之中的场面。没有孙辈环绕,也没有儿女悲泣。
所以他们就想着,自己大概只是睡着了吧。现在所看到的情景,只不过是做的一个梦罢了。
醒来就好了。
醒来之后,就可以看到我外孙女坐在客厅看书,我的儿子们在院子里招待客人,我的二女儿在厨房洗菜,我的儿媳妇在逗三岁的孙子玩。
所有人都会在。
不会再孤单了。
“二老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满房子的灵。渐渐地,他们也知道了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也逐渐明白,自己的存在给外孙女带来了困扰。”
古忆轻声讲述着。
“但是,那时的他们已经产生了愿望。”
“那就是最起码要在外孙女生日当天,给她做碗长寿面。”
“做完这碗面,他们就安心离开。”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放弃紧抿双唇,再次失声痛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