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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拾只灵/“史斯铭”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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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个灵/ [“史斯铭”视角]
我的名字——史斯铭,是外祖母帮我起的。
[铭记家人对自己的爱,做个斯文又孝顺的乖孩子。]这是她对名字赋予的意义,也包含了对我的希冀。
我出生在一个看似圆满的大家庭里——父母恩爱有加,婆媳关系和睦,儿孙满堂。
小镇子的居民都深谙[养儿防老]的道理。而我的父母,更是自结婚起就没闲下来,接连给我生下两个哥哥。
身为老幺的我,本应该承受着所有的关注和爱护。可偏偏不巧,父母是一对极其看重收获和回报的夫妻,他们将生活重心全然放在茁壮成长的大哥和二哥身上。而我天生体弱,打生下来就病恹恹的,自从我能记事起,就总能听到父母悄声商讨着,要再生几个胖儿子。
我原本还在倔强地抗争着,试图在这窒息的家庭中挣扎出一片天。直到五岁那年,一天夜里大哥摸黑在农田里方便,不慎跌入四米的坑洞里,当场摔断了脖子。父母悲恸欲绝,可也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考虑到每况愈下的家境,意识到如果想要老有所依,则需要更强的生活保障。
就当我以为自己终于要被他们想起时,母亲又怀孕了。
一时间,街坊邻里都赶来送出祝贺,又因大哥的死顺道劝他们节哀。也就是那时,我听到父亲说,[没事儿,这不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能指望嘛。]
我这才明白,到头来,自己连个备胎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门儿亏本的生意,又日日在父母眼前晃悠,怕是早就成了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必在我病蔫蔫地钻出娘胎的那一刻,父母就断然决定放弃了我。他们只是敷衍地给我取了个小名,一直到我三岁,还在[幺兔幺兔]地叫着我。外祖母得知了这事儿,便带着我大老远去上了户口,并正式给我起了大名。
也许是因为气我父母的不管不顾不近人情,她在上户口的时候,让我跟了她的姓。
父母并不在乎我大名叫什么,但却知道我跟了外人姓。我的父亲自打那时便断了与我的交流,让我彻底沦为家庭的局外人。
随后,母亲又陆续生下两儿一女。看似是增添了许多[晚年保障],可家中却逐渐拮据,穷得揭不开了锅。然而父母仿佛不信这个邪,又再次投入到生育事业中,彻底陷入了越穷越生的恶性循环中。
直到我11岁生日那天,这恶性循环才终于被打破。
一个道士突然闯进家门。他一上来就指着饭桌旁的我,对我父母说,[这孩子是家中灾祸之源头,只有将他在十二岁生辰之前送走,才能铲除祸根,消除贫困。]
他又叮嘱着,断然不可将我随意丢弃荒野,必须送予血亲收养,才能浇熄祖宗之怒,换取我父母余生衣食无忧。
道士自报姓名,名叫古勋。在指点一二之后,他又劝我父母切莫不舍,还是尽早实行为妙。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我,感到一串彻骨凉意从脚底一路爬到指尖。那一刻,被常年冷落的我竟然与父母心灵相通了——我仿佛已经知晓他们接下来的选择。这个突然来访的道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将彻底改变一个孩子的人生。
隔日,我便被打包送去了外祖母所在的城市。自从外祖父病逝之后,她便常年独居,正是要人照料的时候。父母认为,将我送予她再合适不过。
分离那天,火车站站台被浓雾包裹着,灰暗的天际断断续续落着小雨。上车前,父亲漫不经心地递给我一把弯折的黑色长柄伞,告诉我如果到了那边还在下雨的话,可以凑合撑着。
连一句[到了之后报个平安]都没说,父亲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来到外祖母生活的大城市后,我终于有条件开始接受学校教育。纵然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纵然我与外祖母的相处温馨和谐,但我的身上,却有一个诅咒迟迟无法消去。
无论是在原来的家里,还是在现在的学校,我都像是透明的空气一般,被人视而不见。
那是多么奇怪又熟悉的感觉。没有人关心我的姓名,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也没有人在意我的心情。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回到了过去。
那是一种想要呐喊却被扼住声带的窒息感,是一种潜伏于海底想要向上游的疲惫感,同时也是一种,期待地撕下日历本却发觉其无穷无尽的绝望感。原生家庭带给我的沉默和漠然,原本以为已经到了头,而事实上,它正在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固执延续着。
我还记得外祖母来学校开家长会的情景。她在教室徘徊了许久,却迟迟问不到我的座位。同班同学在面对外祖母的询问时,回答如出一辙地都是,[史斯铭的座位?我不清楚]。
透明的我,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度秒如年。直到某一天,[史斯铭]这个人真正从世界上消失了。
待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漂浮在了半空中。低头看去,脚下是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辩论赛课堂,而靠着墙角、属于我的座位,却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丝毫缘由地,本来拥有着实体的我,突然化作了虚无缥缈的陌生物质脱离了原本的世界。这一次,无论我再怎么去呼喊、去求救,得到的也只是百分之百的无视与漠然。我彻彻底底地变成了肉眼无法看到的透明物体。
我死了吗?可我为什么还有意识?
我游荡在无数个熟悉的地点,迷茫地思索着。
突然间,古忆放在我背上的手掌蜷了蜷,继而化为轻柔抚摸。
“老衲来解答你的疑惑。”
她的语气既笃定又温柔,就像一颗跌入湖水的玻璃球,球体在昏暗拥挤的湖水中稳稳下沉,却又折射着温暖的阳光。
“你的身体,在生前默默沉积了太多愿望,可都无法在尘世中实现。而你的灵体虽然一直沉睡着,却每分每秒都接收着愿望的感召。一直到你躯干意识松懈的那一瞬间,灵体意识便迫不及待地替它宣告了死亡,脱离而出,而你的身体也随之消亡。”
“我是一个生而为灵的人。”我喃喃道。
她微微颔首,附和着,眼神却透过我,看往未知的遥远领域。自从她将手放到我的背部后,灵魂便仿佛出了窍。而我全身的血液,也缓慢流向她手掌覆盖的区域,攒集着,迸发热量。与此同时,我的大脑也嗡嗡作响,伴随着苦涩的情绪不断惊扰思绪,遗忘许久的冰冷回忆,也一件件地浮出水面。
正当我的思绪又要被再次拉入混沌漩涡时,古忆轻声对我说道:
“你不要怪我爷爷,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张开口,却突然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当年那个自称古勋的道士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虽已过去十余年,男人的样貌却没有发生改变。他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突然来访,只是这次却换了一套说辞。他声称自己十年前对我父母说了谎——他并不是道士,而是一名驱灵师。
古勋是个面相温和,举止沉稳的中年男人。他并没有费过多口舌向我解释什么,只是问了我那么一句——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而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古勋露出慈祥的笑颜。[好好想想吧,]他说,[我最多只能再等你十年]。
说罢,他便消失了。我继续前行,却不再漫无目的地飘荡。我现下的思想正策马奔腾,寻找着名为[愿望]的方向。我不晓得一个驱灵师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找到我。我原本以为是他害了我,可如今我又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这是第一次有人会为了我而甘愿等待十年光阴。
那一刻,我心中的开心是盖过迷茫的。
我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在人世间彳亍。五年匆匆而过,而我依旧四处寻觅,不见答案。直到外祖母去世,我才堪堪停住脚步,透过时间的缝隙往回看去。
没有人能看到我,所以在这十五年间,我也从未同任何人有过交谈。可是那天,我看到了外祖母笑着向我走来。
她快步走近我,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
[我终于找到你了。]外祖母失声痛哭,双手攥得好紧。
下一秒,她就在我面前,突然化作蓝色碎片飘散了。
一切都像是一场朦胧梦境,让人在恍然之中不禁怀念着。
从那以后,我逐渐注意到了身边那些奇怪的人。他们有的步伐轻快,有的行动迟缓;有的平静温和,有的躁动暴虐。可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都是脸色灰白、面无表情。尽管他们都能看到我察觉我,却鲜少同我说话。
十年之约接近尾声。直到有一天,一位面色苍白的邮差找到我,递给我一个信封。
是古勋的信。
这是他生前费力写下的信。他向我坦白,之前之所以询问我的愿望,是因为他能帮助我实现它。他看出了我的不幸,希望我可以快乐悠闲地继续[存活]着。
古勋苍劲有力的字体中,却透出恰到好处的儒雅。
他依旧宽慰着我,让我不要心急。他说虽然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是他的小孙女会代替他找到我,并协助我实现愿望。在信的最后一行,他写道:[如果十年还不够,你可以一直继续想下去。遵从自己的内心。]
古勋笔下那些体贴又沉稳的话语,却像是在我的心口划下一刀又一刀。这世上少有的一位将我放在心上的人,就在信封合上的那一瞬间,彻底消失了。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发觉了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愿望——
被人真正需要一次。
无论是什么人都好,做我的挚友吧。接受我的陪伴与帮助,渴求我的倾听与宽慰,发觉我的痛苦与脆弱。请在意我的存在,哪怕只觉得烦扰。也请注视着我,哪怕是不知所云。
我开始寻找这样一个人。
可人间是个充满恶意的地方。它就好似那玩心未泯的孩童,将我如蚂蚁一般踩在脚下撵弄,让我在一片窒息中痛苦挣扎。
我寻遍了人间所有的土地。每到一处,我便去搜寻能够看到我的人,并上前主动攀谈。然而,他们各个都看着精神萎靡,像是神游他处,就如同一只闻到食物香气的无头苍蝇,虽然清楚自己心之所向,却懵懂又莽撞地飞往错误的地方。他们眼中虽有目标,却容不下他人。
只不过,每当我向这些人询问起古勋的事情,他们皆赞不绝口。坊间流传古勋的盛名已久,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慈善家,心怀善性。他四处游历,拯救弱者于危难之中。为了帮助他人,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名利。
我全然相信这些有关古勋的传言,但内心依旧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何要以如此怪异的方式出现,又为何那般残忍地干涉我的人生。
渐渐地,我陷入了死局。而这一搜寻,就是整整八十五年。内心也从满怀希冀,逐渐过渡到心灰意冷。
直到有一天,我听从着大脑给予的一股莫名冲动,踱步到一个小县城。街道上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我走在人海中,突然感受到一种空虚的充实。
我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干脆邀请当地所有能看到我的人,举办一场聚会,就当是最后一场狂欢。狂欢过后,我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再也不管那磨人的执念,再也不管那未曾实现的愿望。就这么挥挥袖子,不留痕迹地离开。
原本已经从头到尾筹备好了这场洒脱的送行,却被一个叫做古忆的驱灵师给搞砸了。
也是从她口中,我才最终确认了自己是何种存在。
[灵]。我是被她捕杀的灵。
这个与古勋同姓的驱灵师,却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性格。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不善的气息。
她是个聒噪的人,讲话总是滔滔不绝、无休无止。可遭遇危险时,却又像颗硬实的石头,坚不可摧、不发一言。她挥刀无情,从不询问灵的愿望,只是用手里那把灵刃,从灵体身上剥夺他们最后的意义。
我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行事风格,最终决定先隐藏自己的身份。可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虽提防她,她却信任我。
就在二楼的卧室里,我听见她对我说,她需要我。
那一瞬间,孤寂百年的光阴平铺成了一片白纸,上面静静流淌一行字——[我需要你]。为了她这句话,我几乎丧失心智一般地帮她作恶。
作为灵的我,理所当然可以看到愿的位置。她每次询问,我便会毫不迟疑地将之告知于她,然后借着她的刀刃,一遍遍地剿杀着自己的同类,剿杀着那些应邀而来的客人。
一百年的孑然一身,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疯子。
一旦被古忆看透我的真实身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了结我,我从未怀疑这一点。因此,我选择继续隐瞒。
只不过,我不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能继续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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