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北春冬雪远

8、其八

　　唐行香平日里脾气不算温和，只是遇到了齐怀光这个倒霉催的感情问题，竟也不怎么发脾气。他只是随意地应付过去便随齐怀光下了山，不过到了一半，便撩起袍子，到处寻着什么加速的符咒，却终究没能摸出一张。
　　他只得跟着齐怀光老老实实下山，下到一半，终于磨磨蹭蹭地说道：“你也喜欢你老师？”
　　齐怀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回复：“不。”
　　“要是在那种情况下能喜欢他，”齐怀光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我一定是什么变态而非人。”
　　唐行香听他这么说，气得短吁长叹：“你本来就不是普通人，扯什么！”

　　齐怀光单单只是回头望了一眼，便不再愿意窥望那座枯木覆盖的山。他与唐行香两人并肩行在山间林木中，穿梭时偶尔刮破一小截黑色袍子的衣料，齐怀光怔怔地看着那片刮下来的布料，唐行香只管在旁边看见气得翻白眼：“你怎的穿衣都不知道注意些！这衣服还是我好声好气才叫大师姐他们要来的，你又刮破了——”
　　只是，唐行香在那大呼小叫，气得呼吸只出不进，齐怀光却不以为意。他只撩起眼看了看那片料子，随后嘴里默念了什么，一道微弱的亮光随他指尖落进光滑的绸缎表面，便拉住唐行香的手，掐了个诀，直从半山腰穿梭到了山下一家旅馆边。
　　唐行香只知他念咒，然而以当年的学识，毕竟还不知什么偏门左道，只是傻了眼地被他攥着一边手腕直带到了旅馆前，张着嘴：“？”
　　齐怀光面色从容地扶了扶包袱，咳嗽两声。
　　“你学的什么新鲜东西？”唐行香扯着他往前走动，一边心怀不轨地追问：“……你们剑修怎么也能学这种旁门左道？！这是我们器修的专利，与你们何干！”
　　齐怀光无法，只得被他拎着往前带，“……一道窥探咒。定在那儿能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改变，也能由此窥见这山上的主人何时回来。”

　　“只是我道行浅薄，大约维持不了几年，”他笑了笑，“我看，在我活着的年头里，师尊是不会回来了。”
　　唐行香在那半信半疑地应了，走了几步，似乎是因为齐怀光释放了先前那个足以穿梭半山的疾行咒，十分不快地打算展示自己学的半吊子穿空法术——只是齐怀光还记得他那摔断半条腿的惨样，立刻打断了他的手诀，反客为主，掐着唐行香一块儿疾行走了。唐行香自此闭了嘴，齐怀光却在快速穿梭旅程的时间里缓慢地发愣，回想自己面不改色的隐瞒：那咒的确是窥探用的不假，只是他还别有用心地添了另一重效果，便是叫那块衣料停驻在那山上树枝间，保住颜色和柔韧，永远留在周鬼客的山上。
　　唐行香不知道，是因为唐行香从未有意窥探他的私人生活。
　　而他不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在修道中第一次作祟。
　　如此强烈，甚至令人感到恐惧的占有欲、控制欲，翻腾着，滚浪着……年轻的齐怀光尚未跻身至可与周鬼客平起平坐的位置，却已先用少年的躯壳野心勃勃地吞没了那座山，打上了牢不可破的标记。
　　一直延续到他日后数年真正浴血而生，轻描淡写地一路破了金丹期、直逼大乘，天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号，却也没有人知道昆仑的群山间有一座名为周鬼客、实为齐怀光的枯山。

　　只是日后，唐行香的确应验了自己最为本能的直觉，却是在自己的挚友成了邪修后。
　　想来齐怀光的确是喜欢他老师，也的确正如他那年口中所说的“变态”。
　　这件事对他来说算得上一件不可磨灭的打击，却照旧在自己的府邸间拈花煮茶，只等着齐怀光哪日来了，便将镇压鬼魂的器物给他。
　　重逢来得太快，齐怀光没多久便再次造访唐行香府上。
　　齐怀光大乘修为，深不可测，天下除他以外，再没有一个如此举世无双的剑修，可用一把剑逼破天幕，直劈地狱十三层。
　　可当他半倚着身子坐落在唐行香家中一件红木椅上，他一身黑衣便裹得他整个人朦朦胧胧，身形也不甚清楚，整个人都被柔和后模糊进了夜色中。或许单单只有对着唐行香，他才仍旧是那副十几岁时欠揍而清闲的样子，而非对外冷硬刻薄、不可接近的天下第一剑。他垂下眼睛来，单单只是捏着那只玉镯子，便已觉得麻烦了。

　　唐行香背对着他煮茶，半晌才端出一盏色泽清亮的茶来，搁在他手边。
　　这茶不是给齐怀光喝的。齐怀光喝不了热的，也不喜凉，只能恰恰好喝一些半温的东西。齐怀光知道唐行香意不在此，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问道：“这镯子……”
　　唐行香低下头，慢条斯理：“便是你的镇魂法，假如你日后真真死了……也能叫你的魂魄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不至于变成暴走的鬼魂，到时客死他乡，大约要一路杀回昆仑来。”
　　他的脸色看着一阵后怕：“你也知道，我们器修的战斗力和剑修差了不止一个层次，我那时候怎么镇得住你？”
　　“……就算不是什么轻便的，也得是个护腕腰带之类的，”齐怀光两指敲了敲那玉镯，“炼一对镯子给剑修，你当真的么？”
　　唐行香气得够吐血，手指捏紧了茶杯的把手：“里面封着我一片心魂，不要就不要，滚边儿！”
　　齐怀光心中一震，当即起身，大骇道：“你说什么？”

　　唐行香自知失言，竟提前将自己割魂炼器的事透露了出去，想来齐怀光不仅不会用，反而还会想尽办法将他封进去的心魂解出来还给他，一时沉默了。
　　齐怀光走了两个来回，冷冷道：“……你的道侣可是周醒冬，他尚未飞升陨落，你是怎么经过他的同意将你的心魂割出一片来的？同为修道者，割一片心魂是不会损你的修为，日后倘若遇到什么事，你自己承担得起么？你现在只是坐镇昆仑，不必对外镇压，你就用这样的法子炼这对镯子？！……你简直荒唐。”
　　“……”
　　唐行香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半晌，忽地起了心头火，腾地起身，骂道：“那又怎么了？！我问过我师尊了，我活这么几百年，你以为我轻易要给谁一片么，你当我来就来了，谁人都可以撕下一片来尝尝滋味？！齐怀光，你少给脸不要，我问过雪洗了，我这辈子不可能只有一个道侣就占据修道的全部，你是我朋友——不要的话给我，你摔裂吧！怎的，你不是天下第一剑么，斩一对玉镯子还有什么顾忌？！你摔啊！你骂我？……你骂我荒唐？！你才荒唐，我只等着与我师尊过掉剩下千载飞升，怎知你忽地变了邪修，我就不必烦忧么？”
　　“你……你以为，”
　　唐行香气结道破口大骂，语言一度失控：

　　“你以为你成了邪修，是你一个人的事么？！这天下，这昆仑，与你联结的千千万人，不必害怕、担心么？！你才自私、荒唐，你不知你一个人成邪修，多少人担惊受怕！”

　　他怒骂道：“收着啊！不收就滚，收下了也给我出去！我破了这片心魂，早与我师尊商议好了，你当他看你也以为是天下第一剑么？！他看你还是我顶顶好的朋友，他早对我割心魂的事同意了，只有你，只有你骂我荒唐、不醒事！”

　　齐怀光后退一步，张了张嘴，很快被他说得不愿回击，却也不愿戴上那对黑深如墨的玉镯子，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推了门，身影顷刻间便从唐行香的府上撤走了。
　　唐行香火冒三丈地追出去，却终究不及他的速度，只看到他一片隐没在黑夜里的衣角，气得整个人快疯了。
　　唐行香：“你给我等着！你有本事一辈子不再回来，你一辈子不用这对镯子、不用我的剑！齐怀光，我要把你抽筋扒皮！”

　　半空的齐怀光头也没回，只是心里回转了一遍唐行香那密集的攻击，自己连话都插不上一句，揶揄了半句，便心觉一阵忧愁。
　　……唉，唐行香这个性格，早年那金丹期为了他那师尊不惜泼心头血灭寺庙引五雷轰，现在修行大成开始撺掇着割出心魂炼镇魂的玉镯，那心都被分成纷纷扬扬的多少片了——
　　他不禁想：假如真到日后出了什么事，唐行香这点力不从心的根本，这被透支过数次的心，三番五次不惜拼命的心头血、到如今他为了挚友忍受剧痛的割下心魂，早已被五马分尸过的这颗心，又能支撑唐行香维持下去多久呢？
　　唐行香本人或许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活下去多么久，因此做事风格泼辣张扬，对于自己看重的事物，总是愿意拼命给出全部的份额。然而齐怀光与他出发角度不同，不见得认可他的做法，甚至害怕他在伏案工作的日子里猝然去了，亦或是某天在自己闭关修炼的时间里已化了尘埃。

　　齐怀光或许能做所有人守墓的人，却总是希望在苦难面前，即便所有人都会迎来死亡的结局，却也期待他人能活得好些。唐行香与他交好上百年时光，令他总是希望对方能安稳地活得再久一些。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齐怀光没施加咒语，这声叹息因此也没有传到他人的耳朵里，只是弥散在了半空的风中，再难被辨别来去之处。

　　府中的唐行香气得半死，穿梭了几个来回，踱步踱得气急败坏，直跺了几下脚，引得周雪洗终于推门进来，只看着唐行香一眼，后者便立刻收起了那副蛮横的嘴尖牙利样子，显得温顺乖巧，往对方手底下拱了拱。
　　唐行香垂下头来，蔫蔫地握住对方手腕，直往自己脸颊上贴：“老师……”
　　在雪洗面前，他先前的嚣张和怒气腾腾全然息旗晏鼓了。
　　温热的掌心刚一触到唐行香的脸颊，唐行香便将整张脸都快埋进雪洗的手心中，半天不肯抬起来。
　　周醒冬随意地捏了捏他的脸，指腹摩挲过他的皮肉，从下颌一直顺着，一路抚摩到唐行香的耳尖。他随口哄道：“好了，出了什么事？”

　　唐行香闻言一怔，僵硬地笑了笑，小声说：“又和齐怀光吵架了。”
　　周醒冬顿了顿，低下头仔细看过唐行香的眼色，确认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对，终于将他的手往手心中握了握。
　　“去睡吧，”他向唐行香许诺道，“会好起来的。”
　　“做个梦就会好起来吗？”唐行香沮丧地靠在他身边，“老师。”
　　周醒冬从容地眯起眼睛来，柔和地笑了笑，眼底笼罩着一点微弱的烛光，黑眼珠也被映得剔透温润，放缓语气说话时好似冰雪消融，声音沉沉：

　　“做梦不会，但等你梦醒，一定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