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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其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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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行香对他人虽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若对待周醒冬,却从来不肯苛刻半分。
谁人也说不清他对于周醒冬因何而起的尊重、喜爱等诸多感情,或许是因为其人本就十分刁难考究,琢磨心思宛若通天一般困难。也许是周醒冬早年待他好,然而如今已度过千年的时光,唐行香却仍旧如此看重周醒冬曾经为他做过的一切。
如若周醒冬许诺,他一定全数相信,不论是多么荒谬的誓言。然而换了另一个人来,唐行香就必然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可能尽数相信。
要追究这份感情的起源似乎早已太难、太久远,只是千年前曾有人看过,在名扬天下的雪洗师尊府上,白发的师尊撩开另一个人耳边垂落的鬓发,在花瓣飘落的一瞬间,黑白发交织相吻。
如今故人白骨如雪。
而对曾约定的两人,千年似乎只是弹指一挥的时间。他们都是时代顶尖的洪流先驱,在过江之鲫般的无数天才少年中脱颖而出,在数百年、上千年的时光中固守住了曾经的初心,跨越如此漫长的年岁,仿佛也是应当的事。唐行香已忘记看过多少故人的枯骨和濒死时的脸,但天下唯有一处,能长长久久地接住他往下坠落的真心。
那便是他的周雪洗。
所以世上他唯独听从周醒冬对他说的话,不管战火纷乱抑或疾病蔓延,他所求的从始至终只是同另一个人明哲保身后长久的同在。
唐行香做梦时,恍惚梦到年少时无数桩啼笑皆非的事,也梦到曾经年少意气风发时做过多么荒唐的事。在梦中,因为不必再依照生活油烟的法则,唐行香行事逐渐如年轻时一般轻盈而锋利,笑起来时,脸上的小痣漂亮而精致,光将他的轮廓修饰得很柔和,全看不出那种荒唐德行了;漆黑的发束成马尾,由雪洗师尊赠送的红珠链装饰,只会一道咒法也照旧能横走天下。
午夜梦回间,唐行香再次梦见数百年前未到金丹期时那次天雷劫。
二十三道天雷劫,道道要他性命,直逼唐行香命门,修道者最难过的劫数加上如此高频率的叠加,倘若换了另一个人,或许当真要血溅三尺、命丧当场。
梦中他再次为老师踏上千阶石路,寺庙中被扣押着的是他的师尊周醒冬。那时的师尊或许还未真正明了自己的心意,又为自己对唐行香做出的选择懊悔不已,恰逢那年无雨,旱灾连连,周醒冬作为持着胜白衣的名门,自有驱邪降福的义务,却偏生被早已腐朽、心生不轨的寺庙借口扣押了下来——
唐行香那时连金丹期都没破,心高气傲的同时持有格外幼稚的思想,听闻周醒冬被押下的一瞬便已经暴起,眉中凝上一点红色。
周醒冬始终是他不能去除的心病和软肋,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更可怕。但当时碍于齐怀光于金丹期在外历练,他身边再无人看管,唐行香拎提着自己的三重雪便上了寺庙路,千阶石路凭一人脚步尽数踏过,在寺门前要人。
连金丹期都未破的年轻修仙者,即便是唐行香这样的举世天才,抑或当年其实是齐怀光上门要人,都不会被真正放在眼里。更何况他站在门前要人时堪堪摸到金丹期门槛,而这是数千年来所有修士都格外难破的一道关卡,不真正迈过这道坎,很难跻身为真正有实力的高阶修士。
偌大空旷的朱漆门后,真是一点儿回应也无。他的师尊被扣在其后,或是因善心,或是因不肯言说的恻隐,总之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那么这场索要就不会被停下。
唐行香三问不得回音,在门前施起自己器修的法术。他动作利落轻快,只是眨眼的功夫,红玉笛催动功力,吹破门墙上的朱漆,凝固的红一片片融化,仿若血泊。
只要继续催动下去,下一片融化的不只是门上朱漆。
他停下,手握玉笛,面色冷得近乎严峻,开口却是轻描淡写地问:“雪洗师尊何在?”
门后的人们照旧不说话。唐行香不明白为何世间万物如此多天籁,而有些人连最基础的沟通也不愿摆上台面分说。他只得吹起来,直到有一方墙壁融化坍塌,而门后的人终于开口,却是无可辩驳的拒绝——
防御因此竖起。
唐行香倒是气极反笑,那时他身在其中,看不清自己的脸,如今却身在梦中,不知是不是借用了另一个人清晰的眼,能看见自己的脸近乎狰狞却又如此绝望,在竖起的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中被再次激怒,浑身仿佛尖刺尽数露出,暴怒得像要用幼小的獠牙撕裂整片天空。
……他确实如此做到了。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他不断催动三重雪,却反复多问,始终不得师尊去向,怒火攻心,绝望交加,反而逼出嘴角一次苦笑,最终火气反噬,令唐行香一口心头血逆流喷出,溅在了红玉笛上。
他打不破这壁障,但总有一种方法,即便令他折寿或命丧于此,他都并无所谓——
因为那时,即便和师尊发生误解,并不明白周醒冬在思虑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事物,但提到“周醒冬”,就是始终在他逆鳞上拨弄。
世上的事无非是“道”与“义”两者可以衡量的东西,但唐行香想,周醒冬不一样。
周醒冬永远是周醒冬。
因此世上无论道义如何翻转或世人怎样指责,他只需看到这样一个背影,便足以解他千杯愁,只要他能对那雪白削瘦的背影问“能饮一杯无”后笑着叫一句“师尊”,唐行香就已经觉得是世道与他作美了。
他气急攻心,一口心头血还未够,紧接着,又仿佛被抽干般又呛咳出两口!
连喷三口心头血祭三重雪的瞬间,他先是一滞,心脏仿若痉挛般疼痛颤栗起来,随即,唐行香感到一种反推的力量无限地涌进十指间,令他的呼吸都仿佛变得更为轻盈而绵长,一切都在他眼中慢了下来——
三重雪,这支与胜白衣齐名的玉笛,在被血祭的这一天,才算真正见到世间光明。
唐行香做梦也想不到,这支器修的玉笛竟是这样残暴狠绝的东西!
他口吐鲜血后本就浑身虚弱,更何况抽去的还是修士最宝贵的心头血,可说本就受了重创,思念老师的焦急和得不到的暴躁逼急了他,令他暴起如虎豹,然而三重雪在接受心头血的祭奠后,完全暴走了——完全脱出了唐行香原本的控制,甚至令他短暂地感到身体的力量如此充沛,更可怕的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力量翻了几何倍数增长,已和先前催动融化朱漆与墙壁的力量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了!
他正需一股力量,即使在梦中,那时的惊喜和焦虑也没有减少分毫,他轻巧一跃,停至半空,借由三重雪透支给他的力量,借由血祭的法术,合眼而奏——
——空中竟无端出现血红的天雷。
或许那并不是天雷,只是形状类似的玩意儿,然而猩红如血,和三重雪的笛身颜色一模一样,拟态成了雷电模样,随着唐行香催动的节奏,越来越多的血雷出现,簇拥在他的身边,密布如云,在短暂的滞留后,直追其下的寺庙而去!
这小子竟疯了,要以未破金丹期的实力,撼动晚鸣寺的防御?!
唐行香全然不顾了,他唇角边溢满鲜血,只合着眼睛,脸色惨白,咬牙切齿地吞下血沫,低头往那寺中嘶哑地传音道:“这世上我唯独看重那一人,倘若晚鸣寺今日将我的师尊,周醒冬,毫发无损地还来——”
“我一定在此磕头谢罪,我必将寺庙一切修缮完好;但倘若不给,我唐行香已了无牵挂,今日……”
寺庙中的众人统统抬起头愕然地望着这浴血的疯子,面色惨白如纸,身边簇拥着数千道猩红色尖锐天雷,如同暴雨倾落。
在唐行香之前,他们或许从未设想过一个未到金丹期的所谓天才能把这座百年大庙如何把玩拿捏。从前有许多人来此前叩首相求,但没有一个人要以血祭逼迫,拿命威胁,在这样香火累积的寺庙中摆出如此蛮横姿态,阴德必然亏损,这是寻常修士必然忌讳的重点,然而这个人疯癫入魔,眉间一道红痕掠过,与他手中红玉笛与血雨天雷一样触目惊心——
在这红雨之中,众人听见他的声音分明清楚冷峻,却偏偏癫疯执着,唐行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着字吐出这样的威胁:
“……我要这寺庙,坍塌成灰。”
“我要寺中的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以赔我的师尊自由地从这废墟中走出。”
他好似被恶鬼上了身,冷峻的脸色当真不在乎这寺庙中除开周雪洗的第二个人。
唐行香唇角边的鲜血仍在外溢,让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得更为凄厉可怖。但他只是随意擦了擦嘴边的血,浑不在意地低声道:“我只是……来接我的师尊回去。”
“你们只需成人之美,一次就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