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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其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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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怀光留在周鬼客府上一月,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周鬼客本人不算会照顾人,大概也早就不在昆仑定居,大多数时间都在外游历。他对包扎伤口还勉强算得上熟练,然而对于怎么照顾未成年的小鬼,便一筹莫展了。
齐怀光经历了周鬼客逮回来一头活狼叫他杀了吃、秋季了还没一条毛毯盖身、周鬼客偶尔心情大好做了一次菜还放足了盐——指齁咸;等等这些之后,在一个月内终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己宰杀再动手做饭,虽然水平远远不及昆仑门内专门的食堂,但好歹能是人吃的东西。
做这些事时,周鬼客大约是因为早就辟谷,便只在旁边看着。齐怀光偶尔余光瞥到他的眼神,发现周鬼客总是有点出神。
齐怀光原本以为周鬼客是太久不怎么进食而产生了食欲,便将自己做的饭也端给周鬼客一盘。然而周鬼客只是一愣,略显嫌弃地夹了一筷子,咀嚼了起来。
一般人咀嚼的动作总是很熟练,吃饭,一日三餐,都是人的生活里必不可少的那一部分。然而周鬼客辟谷很久,所以连进食的动作都很生硬,似乎不大会吃饭,动作看起来甚至生硬而难堪。
齐怀光:味道怎么样?
周鬼客:难吃。
不出意料的回答,齐怀光头也没抬,继续往嘴里扒了口饭。他做饭也不是冲着山珍海味的目标去的,只是为了在周鬼客这里活着,好不好吃之类的事不大重要。他吃饭大多是为了满足维持机体运转的需求,而非多么丰盛的佳肴。
他刚咬了一口烤过的野兔肉,一身黑衣的周鬼客便无声无息地退远了,立在他对面的岩石上——不知是什么时候攀上去的。这人的行踪确实如同鬼魅般难以预料。
周鬼客似乎很嫌弃他仍然需要吃饭进食的欲望,迫切地希望齐怀光能够与他一样因修为大成而选择节约时间的辟谷。但他的表情里,又时时刻刻在刻薄的嫌弃中显露出一丝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的胆怯。
不知怎的,周鬼客便又坐下,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自然地垂着。
周鬼客本人形容削瘦,目光扫一眼,便几乎能从这人的脸上看到清晰的骨头轮廓,而周鬼客身上的皮肤呈现出如同死人的苍白,这么曲着身子时,便像随时会被折断的树枝,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雪摧折掉。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人揽着一柄剑,便足以斩杀掉万千性命,杀人甚至无需费吹灰之力。周鬼客身上的强大与本人的形象形成剧烈的反差,他尖细的骨头似乎随时都会突出皮肉来,露出其人强硬而尖锐的本性。
齐怀光纳闷:“我做的饭是很难吃,但至于您上蹿下跳么?”
周鬼客无聊至极,并不直接应答他,干脆手指捻了捻岩石上的青苔,折了一支萧瑟秋风中开着的无名野花。
紧接着,他单是吹了吹,便将花吹去了齐怀光手心里。
齐怀光正吃着兔肉,一抬手便攥住花茎。
周鬼客随意散漫地倚在巨石上,扫来轻佻的一眼。周鬼客说:“你以为我真需要那物什?”
“吃饭进食虽然是人之常情和所求,但修行至一定境界,辟谷是大多数追求修为与前途的修士的必然选择。”周鬼客淡淡地从上而下望着他的脸,“你的未来也是那样吧。进食太精细、太浪费时间,人至极限之处,必要抛弃自己低级的欲望。”
“不过,”周鬼客的指腹擦过了他的嘴唇,他的表情还有几分未回过神来的怔愣:“……我太久未尝过食物的滋味。”
他的脊背略微弯曲着。从这个角度,齐怀光恰好能看到他的身形被细瘦的曲线勾勒,腰身都被紧紧捆缚在黑色腰封里,垂感极重的黑色绸缎布料将周鬼客的周身包裹得很光滑,而腰线看起来也柔韧了三分。
岩石上,周鬼客的黑发垂落,被他随手挽上去,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露出一截死人般雪白的后颈。一只手便能掐过来。
齐怀光看了半刻,很快移开眼睛:“是吗?那便多尝一尝吧。”
食是其一。
周鬼客虽然不大会烹饪做饭,但立在动物尸体面前捏着下巴思索片刻,还是能熟练而肯定地下刀取出来动物鲜嫩的肉。
而且大约是因为其人剑术精湛至顶尖,所以连操刀的姿势也很漂亮。
除了不会做饭、不大会生活,作为一个帮忙打下手的,周鬼客倒是极为完美。
齐怀光猜想,或许周鬼客这样才能拔群的剑修,在昆仑的山上时大概也并非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只是他所经过的岁月太长,而修为的拔高注定意味着他逐渐不再需要太在意外物对他的影响:周鬼客辟谷、不避雨、也不太考虑“生病”后应该怎么处理——压根是因为周鬼客压根不需要在乎这些对他微乎其微的影响。
只不过在齐怀光偶尔漏嘴说周鬼客打下手做得不错时,周鬼客笑了笑。
周鬼客解答了他的困惑:“杀人和杀动物有什么区别?原来掐住脖颈、剖开心脏,静待一会儿,人头斩落,便就死了。观察一下那些东西的肌肉走向,切开,不就好了?”
齐怀光虽然为人略冷,而且在给唐行香报仇护短时毫不手软,却毕竟没有杀过人。尽管他想,该杀人时,齐怀光绝不会手抖留情,但这样草菅人命的态度,真是他能做到的吗?
“有的人还不如猪狗,”周鬼客平淡地看穿了他的所想,并且也尽量宽容地笑了:“杀人有什么大不了。剑修需得本心清明,我杀人颇多,但并不以此事为耻。如果我为这事恐惧悲悯,我应该去和尚庙里磕头,不是在昆仑坐镇、汇报修为、再来教你齐怀光。”
周鬼客就是这样的人。齐怀光便很快从这里又了解他一点:周鬼客绝不会对自己斩杀过的性命愧疚和心软。
这也是天下第一应该做到的铁则之一。
临近冬天,晚秋季总是夜长,红枫叶落得扑簌簌,无辜的齐怀光便被周鬼客随意指派去斩落叶。
他过往的佩剑都是唐行香在炉鼎中锻造出的垃圾剑,因为两人修为都不高,一个凑合造,另一个凑合用。但因为此去许久,齐怀光没能再拿到一把替换使用的佩剑,周鬼客便将自己的佩剑扔了给他。
齐怀光下意识反身出手,接住了那剑。
“糟蹋青霜剑,”周鬼客评价,“斩不尽今日落叶便睡树下吧。”
“……”
……周鬼客意思是要把他埋树下?
齐怀光低头看去。
周鬼客本人轻盈瘦削,而手中的这把剑十分沉重。齐怀光剑修出身,平日里锻体刻苦,臂力不差,然而这柄剑在他手中仍然沉甸甸的,稍不注意便会从手中坠下。
这剑大抵是用了极好的料子锻造,清寒的剑光从剑鞘中溅发,出剑的瞬间便足以用剑气斩断周围的一切。剑身呈出三分寒霜般的冷青色,仿佛结着霜。
青霜剑给人的重量感甚至远胜于周鬼客给人的印象,只有这柄剑似乎才压得住周鬼客其人轻飘如烟的鬼魅气质,让他多少有点和人类相同的重感。
而后齐怀光推门,门后的空地连接着一行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便是周鬼客家中后院种植着的枫树。
枫叶被黄红两色浸染,风一吹,便轻慢地脱离了树枝,随着风向刮去,轻盈落地。
而齐怀光脚尖点地,单手轻动——
青霜出鞘,在刹那间便响出一声清亮的铮鸣,在周鬼客中被压制多时的名剑似乎寻到了可以出头的机会,迫不及待地以剑身带动着齐怀光的动作。
然而不过眨眼,青霜剑原本拥有的冷清蛮横习性便被更为冷硬的齐怀光再次压制下来!
大约这剑也想不清,大乘修为的周鬼客能压制住它也就罢了,为何区区一名炼气阶的无名剑修,也能压制住它本身凌厉高傲的怪癖?
齐怀光提起运气,心法运转,刀鞘落地的瞬间,他已在枫树群中跳跃。齐怀光的脚尖点着细瘦的枝干,身形被这两月的折磨训练得极为轻盈飘逸,在移动的时候甚至没惊动枫叶的轨迹。他高束起的黑发在回头时带来寒风,惊动一片枫叶,被轻描淡写地出剑斩开。
刀剑劈开轻薄树叶的声音几乎没有被察觉,似乎只是嚓地一声,剑锋轻轻从叶脉上掠过——红枫叶便一分为二了。
齐怀光往返在枫树丛间,手腕稳稳划开一片片枯落的红叶。
他就这样在后院中斩了半日的红枫叶,直至天明,周鬼客才来看他、叫停。
周鬼客开门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齐怀光便收剑入鞘,眉目里没有半分因长时间训练而显出的疲态,他走向周鬼客的步伐还是异常轻松,似乎当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同等训练量,别说唐行香身上,就是放在同阶剑修身上,大约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哭闹到筋疲力尽。
周鬼客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向齐怀光脚下铺满的、分成两半的枫叶残骸。恍然间,齐怀光如同鬼神,利剑入鞘后,他从血肉的地狱里轻描淡写地跃了出来。
周鬼客:“你竟安抚住了青霜。”
青霜在名剑中也是性格极为倨傲的,如果不是在周鬼客手中,多半还没等剑客本人动用此剑,就已经先被它凌厉尖锐的剑气扫到吐血了。
齐怀光闻言,眉也没皱一下,指腹摩挲着剑鞘,只是淡淡道:“运气好罢了。”
鬼才信他的话。
齐怀光笑了笑,没再继续面对周鬼客的眼神。
齐怀光能压制住如此高傲难缠的青霜,来源于他本人足以匹敌周鬼客的杀气。
他出身贫寒,幸得赏识,进入昆仑。然而早年不算幸福的家庭出身铸就他天性之中远离人群的部分,门派内的唐行香没给他太多安慰,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凭着不过炼气阶的修为撑着唐行香锻造的便宜剑大杀四方,在对他人下狠手时从未留过情。他还没真正杀过人,但在周鬼客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已经不再对杀人真正有了太神圣或太血腥的看法——换句话来说,在这方面的思维已经被周鬼客同化。
青霜剑在被出鞘的那一刻真正苏醒,对于自己的主人此刻并非周鬼客表达不满的瞬间,便从紧握着的手心间沁到了一丝齐怀光冰冷的杀意。
随后,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齐怀光淡淡地低头看了青霜剑一眼。
正常人看青霜这样的名剑,应当是艳羡和惧怕参半。而其主人的周鬼客,则单纯地将其视为工具,除周鬼客自己外,什么不顺眼的都能信手斩杀;但眼前的齐怀光瞥青霜剑的那一眼,似乎并没觉得它是尤其的好剑、也没想要多么珍惜——
单纯是种看见“不听话的狗”的眼神。
而很显然,对于恶犬,齐怀光本人乐于秉持杀掉图清净的解决方法。
……这家伙甚至连自己最应该爱护的武器,都这么看待!
正是因为齐怀光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冷漠杀意和对性命淡漠的想法,疯狂、漠然到足以比肩大乘修为的周鬼客,才将青霜剑震慑至不敢造次。
而以他本人来看,估计还尚未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这种“草菅人命”的想法。
周鬼客是明知自己在做什么而坦然的疯狂神经质,而齐怀光……
青霜剑哆哆嗦嗦地想:齐怀光连他杀人估计都当切菜一样,切开来比周鬼客还黑得吓人。
太恐怖了!绝对不能变成他的本命剑!不然得吃多少苦!
周鬼客回身,披着黑色的宽大袍子,便走了进去。
齐怀光跟在他身后,听见周鬼客似乎还没睡醒的声音带着点茫然,慢慢说:“三月将到,你今日便下山吧。”
“回昆仑?”
“回昆仑。”
齐怀光一愣。他平时虽然总被唐行香探望,在探望的时候总说自己想回昆仑,然而真到周鬼客下了逐客令,似乎又有点不甘心。
“府中留不住你,”周鬼客道,懒懒地靠在门边,再露出了那节死白的脖颈,“没出息的东西。”
“昆仑一样留不住我。”
“那就杀个天下玩玩呗,”周鬼客罕见地笑了,在三月里,他被日常捆缚住而隐约消退下去的冷漠浮现出来,从倦意之中脱壳而出,“到时候也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齐怀光问。
周鬼客:“别忘了还有我这天下第一给你屈尊当过尊师。”
“是‘当了’,”齐怀光开口纠正他,“不是过去了。”
次日,齐怀光便收拾物件下了山。
周鬼客既不会留他,也不会再在昆仑逗留更多时间。周鬼客的命不在这里,生来就应该在天涯四处游历挥剑。他心知肚明周鬼客留在他这里的不过是模糊的印象和疼痛折磨里虚假的倦怠,就像孤身一人太久后偶尔产生出想要拥抱的欲望,却仍旧为此心生恻隐。
不过他为人处世并不拖泥带水,恳求周鬼客只会得到嗤笑和拒绝。他既不会请求,也不会让自己和对方难堪,既然周鬼客要他走,他便走了。
走不过半月,齐怀光仍旧心存侥幸地想回周鬼客短居的山上看看。唐行香陪着他,吃了自己上山的苦头,放眼望去——
在初冬之中,那天齐怀光斩的红叶堆在门前,冷风卷袭,便飘飘摇摇地飞起来,如同倾盆而下的红蝴蝶,聚在此处,起了一场秋尾最后赠礼的舞。
周鬼客府中已人去楼空,再度恢复了那没有人气的清净。
待红叶落地,齐怀光方才回神,道:“走吧。”
唐行香问:“不进去看看?我爬上来都半个时辰呢。”
齐怀光看了看飞至自己脚边的一片残叶,淡淡地伸脚碾过,“……天下都留不下他,区区一座山,又怎么挂得住他的心。算了,无功而返,我回头请你吃糖醋排骨吧。”
“三盘!”唐行香讲价。
齐怀光浅薄地笑了:“那就三盘呗。”
齐怀光转身,向山下去,身后的唐行香跳起来,已经开始盘算配酒要点什么。
只是他心里盘旋不下的影子如同掠过天空的飞鸥,久久地——久久地——停驻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