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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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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行香整段腰都被周醒冬紧紧地环着,似乎生怕他掉下去。只是那条手臂搂住什么东西时便极为可靠,永远不会从指缝里流逝。
兴许是周醒冬无意间用了点劲,勒得唐行香呼吸紧了紧,周醒冬便立刻轻轻转头向他看过来,略微放开了一点。
缩地成寸的法术虽然比平常御剑飞行快上许多,但终究需要一个过程,并不能瞬息之间完成。此时,周醒冬和唐行香并肩停在半空之中飞速掠过,周围的一切:风流、云动,都被高倍加速,甚至留不下完整的影像便要消逝于眼间。
还有不消一刻钟便要到周醒冬家中。
周醒冬不知怎的,转过头始终盯着唐行香白皙的侧脸和被风吹起的黑发看了许久。半晌,他才滚出口一句话:“小秋,去年那日你来我客房,后来呢?”
“啊,”唐行香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老师?”
那日,唐行香并没有像许多人臆想的那样留在周醒冬下榻的房间中共眠。
并不是周醒冬不愿留,而是唐行香觉得传出去,也许会对周醒冬的名声不好。唐行香不是个会因为自己吃了苦就向周醒冬邀功讨好的人,这点并不值得他炫耀。他为了周醒冬逼出心头血绘符、连夜修习缩地成寸、摔得半条腿血肉模糊,都只是自己的决定,而非为了感动自己,更不会因“自己的可怜”以此要挟老师如何。
唐行香半条腿几乎不能动弹,周醒冬低着头让他裸出伤腿,用身上携带的医疗器具做了急救。再起来时,烛光微摇,唐行香看着老师雪白长发镶上金边,腿已经不知不觉不大痛了。虽然走起来还是一瘸一拐,但比起先前近乎是爬来客栈,已经好上了许多。
周醒冬想留他睡下,唐行香却摇头,低头一拜,便道:“老师见我一面,高兴就好。我自有我的去处,而老师也不必放在心上。”
随后,他便一跳一跳小心地从客栈楼梯上走下去,没留在周醒冬的视线里多久,便随着两边街道摇摇晃晃地走了。
周醒冬的目光只能跟他一会儿,听到他夜半三更在楼下唱小曲儿,周醒冬并不熟悉歌词,却隐约听出是首情词,浓词艳赋,不学好——可那声音清亮飘扬,男孩子身形像只漂亮的猫。其后的事,周醒冬便不再知道了。
唐行香犹豫了一下,才在他怀里道:“老师要听,我就都会讲。但不要生气。”
周醒冬道:“我不生气。我不求其他,你安全便好。”
唐行香瞧他神色认真,似乎真是这样,便无奈地捏了捏鼻子。
原来当日夜晚,唐行香寻不到一家客栈再有多余客房,便只好转而去了一家夜晚正在营业的酒馆。
这家酒馆门口挂着彩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名为“不夜春”。唐行香时年十六,但因修仙,身上气质总比同龄安定可靠几分。唐行香乍一撩门帘进去,便被里面的繁华喧闹震惊到了——
上头的女人奏着小曲,许多人群汇聚在此处,酒壶成了堆地摆放着,女儿红、桃花酿,被踢到了脚边。而坐镇掌柜的,竟是位穿着热辣的女人。老板娘面色不善,似乎对这些来喝酒作乐的五大三粗颇为不满,一直紧皱着眉头。
然而,当她目光扫到了唐行香,这脸便骤然舒展开了。
老板娘热情道:“小客官!”
唐行香汗颜,哆哆嗦嗦地打量:“……你们这儿不会从事什么不良产业吧?”
“我十六,未满年纪,”唐行香擦了擦汗,“不能去花楼,我老师会骂我的。”
老板娘:“……”
唐行香和老板娘对视片刻,后者总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瞧他的目光不由添上几分怜爱。
老板娘慈爱道:“我们这儿不开花楼!哎哟,只是你面容俊俏,比这群五大三粗的养眼多了……”
周边人不由因此多看了唐行香几眼。
说来也是,唐行香一贯暴躁脾气、嘴不把门,因此那张脸总是被人选择性忽略。然而如今他身在外地无所凭依,这张嘴就乖巧了许多,因此也看不出来能当全门派的爹的德行。于是,唐行香白皙的面孔、猫似圆溜上扬的眼睛,虽因嘴唇苍白而不高攀不了一句唇红,但五官立体而深刻,眉眼间那种冷淡疏离的气质便烘托出来。静坐时,光影在他脸上显得尤其宽容,将他高挺的鼻梁和眼睛的轮廓都细细描绘。这张脸在唐行香不说话时,决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讨人喜欢得要命。
这张脸上,缺少了一些活人应有的血色,但正因如此,反而更合适浓艳重彩的装点。
唐行香的确有张足以靠它吃饭的好脸。
唐行香却道:“旁边客房都满了,我只想借问一句,这里可否留宿一夜?”
说这话时,唐行香刻意低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十六岁少年的脸显出一点可怜的味道来,眼尾似乎挂着红。老板娘想起他先前进来时一瘸一拐的步态,心疼又怜爱地连忙揉捏起他的脸:“没问题,睡这儿吧。”
早对老板娘有图谋的大汉幽幽道:“秦淮,我也想……”
那大汉长得一副凶悍模样,络腮胡,秦淮捏着唐行香的脸颊肉,眼皮也不抬:“滚。”
“我已经追求你三年了!三年,拜堂结婚抱两娃都够了!秦淮,休要不识抬举!”
“今日不嫁,誓不罢休!”
唐行香摁了摁太阳穴,头痛地一摸腰后。
“……所以小香,你英雄救美了?”周醒冬面色不善。
“……怎么说呢,”唐行香无奈地凑过去亲了下老师的脸,“我本来也是想的。”
正值此时,酒馆门槛内跨过一足,随后,两位男子立在了门前。
其中一位身形高大,留着半长不短的发,戴着半边琉璃镜。原本该尊称一句“面如冠玉”,但或许是因为其人商贾气息太浓,反而裹了点知世故的圆滑,眉梢眼角的锋利收敛大半,并没有外露太多,周边却无风自动。另外一位,唐行香眼熟得很,留着一头墨色长发,细致地编发一两束后,挽在了发间鬓边,眼尾留着簇被浓艳沾染的朱砂红,眼型细长,比旁边那位矮了一头,望到了唐行香便一笑——笑起来时便活像只招财的狐狸。
“只是听闻这儿有好酒,”高个的那位不紧不慢地看了看形势,“看来不巧。”
“小云!”唐行香脱口而出,在对面跳起来打招呼。
“嗨小秋!”对面矮一头的狐狸也热情回应。
唐行香左右看了看,打量了一番,和狐狸对过眼神,立刻开始满嘴跑火车:“小云,这儿不仅有好酒,桃花酿,看见没?这儿的黄焖鸡、鸡翅包饭、清炖鲫鱼、东坡肉、梅花排骨,那可不是盖的!”
对面的漂亮狐狸立刻眼神发光,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男人。
男人:“……”
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心法运转瞬息之间,原本挡在老板娘身前打算替她挡下闹事大汉的唐行香,被收起力气推到了安全的旁侧。
那发尾在空中掠过半瞬,唐行香隐约嗅到金钱的芳香,还未回过神来,那大汉已被几掌推柔化骨摁在了地上。
“会不会太过分了?”唐行香问。
云晏走过来仔细扒拉了下已经痛到晕厥的彪形大汉,随意道:“没问题,只是卸了他三根骨头。”
“三根?”唐行香说,“那太少了,我也来点。”
唐行香撸起袖子,提起脚,一只脚抬了两秒,想起来自己腿伤着,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了。
唐行香走回长凳边坐着,总结道:“今日你大难不死,记着小爷对你的恩情。”
“说得好,太恐怖了,”云晏感叹道,“必须得吃三盘鸡,加一盘梅花排骨。”
“我身无分文,靠脸吃饭。”唐行香道,“对不起,请不起你……”
“这有什么,温老板请客,”云晏抽出筷子,感觉口水已经快淌下来了,“他管我饭,我请你吃,你多吃点儿!”
“……温老板?”
“温频戈,一介商人,副业修仙。”
戴着琉璃镜的男子这才走过来,掸了掸身上落下的灰,全不在意地寻来菜单开始点酒。
唐行香眼色一变,心里将酒馆、半夜、两人出行、包饭联系起来,捣鼓了半个钟头,喝了一杯底桃花酿兑整杯桂花水,面色凝重地对云晏耳语道:
“……包养之路不可取啊,我们修仙之人,起码得有点精神目标。”
云晏:“这杯桃花酿三两金子。”
唐行香立刻见风使舵:“日后嫁人,我包不起份子钱,你可不要嫌弃我们昆仑这穷娘家!苟富贵,勿相忘!”
“然后呢?”周醒冬问。
唐行香生无可恋地一耸肩:“……那老板娘从此认识我了,后来发现是个当地著名地头蛇,我只要路过都要凑过去捏捏我的脸,好在有求必应。至于小云,哎,然后他们今年大婚了呗。小云那件喜服我只敢摸摸,我怕摸出来一手金子,把我也顺便卖了还债。温老板还给我包了三千金的钱,也不知道算不算压岁了。原来我这个昆仑高层长老关门弟子,在金钱面前也只是个破要饭的……”
周醒冬面无表情,眼色波澜不惊。
唐行香一转话题:“……还好我的爱情不让我要饭。”
周醒冬:“我是说,你怎么回来的。”
唐行香:“…………”
唐行香正色:“我当然是在酒馆里只睡了一夜就起来了!温老板坐镇,谁敢摸我屁股,我跟谁急!”
周醒冬:“唐问秋。”
唐行香:“……”
唐行香:“齐怀光发现我丢了,连夜给在外的昆仑弟子发消息,发到云晏也知道了呗。小云看着了,恰好说明日也要回昆仑,牵着手被温老板丢进马车里,一同带回去了。”
唐行香尴尬地笑了笑,想起温老板看他如看未婚妻娘家的眼神。
他原本以为周醒冬会生气,但到最后,对方的眼神也没有往日生气时沉静的震怒,似乎只是种温柔而无奈的怜惜。他不记得什么地方能让周醒冬觉得他吃苦了,但他最后还是勾了勾老师的手指:“我发誓只有一次。”
“……我不是要问这些。笨死了。”周醒冬勾着他的小指,轻声说,“但算了。”
唐行香不吃苦就行了。周醒冬想。
转瞬之间,唐行香已被紧紧地搂着腰,脚尖落了地。他和周醒冬一起走进老师的府中,行至客房前,他捏了捏老师冰凉的手掌,又忍不住咬了咬指尖。
周醒冬不恼,只是挠了挠他下巴:“真爱咬人。”
唐行香:“不是的。老师,我只是在想,小云和温老板都大婚了,我今天喜欢你,虽然不能行礼拜堂,却还想给你一份心意。”
“什么?”
随后,唐行香托着他老师的掌心,侧头含进他一根手指。舌头并没有碰到手指,只能感到潮湿温热的水汽包裹着,周醒冬下意识被这种人体温暖的热度烫到,却并没有挣开逃离的意思。唐行香尖尖的虎牙游弋在手指上,终于在指尖抵达喉口时,唐行香侧着头,黑发泼墨似的落在单薄的肩膀上,用洁白的尖牙咬住了老师的指根。
他侧着脑袋,眼睛闭着,清澈的眼睛被眼皮遮住,只能看见他重叠的浓密睫毛。
唐行香后撤脑袋,将老师的手指从他嘴里抽出来,抽出一小节断裂的津液。而那雪白的皮肤上,赫然出现小小一只鲜红牙印,上下两只一起,便犹如一只血色戒圈。
唐行香没看到周醒冬变化的脸色,只晓得大功告成,笑道:“老师,今天咬给你一枚戒圈,以后我也要娶老师过门。”
他什么也没说,狡黠似的一笑,便立刻离开门前,往自己的客房中去:“明天见。”
周醒冬皮肤雪白冰冷,极易留下痕迹。他看着那只被唐行香咬出戒圈的手,伫立了很久。
这只戒指戴在他的手上,从未遮掩,一直留到因时间而消退的那天。
唐行香半月后再去探望齐怀光时,与他讲了此事。
齐怀光挽着高马尾,湖水绿的眼睛里泛出点困惑,慢慢地也同他讲周鬼客的事。周鬼客折磨他半月,他已经麻木不仁了——因为这样能免疫一点儿来源于周鬼客的精神打击和坚持不懈的刻薄挑刺。
齐怀光:“周鬼客根本不听我说话。”
唐行香:“实在不行我们不干了,去他娘的。”
齐怀光:“……可他实在是太能打了。”
唐行香:“……”
唐行香迟疑道:“……你们剑修是真的剑啊?”
齐怀光敷衍:“不是。”
……只是周鬼客带他上瀑布练剑时的一剑过于惊艳绝伦,让他忘了天地颜色。
周鬼客形如鬼魅,面容暴露在日光下时却少了三分去除不掉的阴冷,反而令他有种削瘦易碎的清丽美感。只是他太强大也太坚不可摧,具有种类似于神经质的疯狂,却也是强者所常有的怪癖。
周鬼客展眉、收剑入鞘,瀑布一端被他一剑断流。他的黑衣没被浸湿,浸湿的只有在瀑布下斩水的齐怀光。
眼前模糊不清,被水流冲乱了心神和剑术,但他永远能看到远处黑色的人影立着,或是挽剑折花,或是下虎穴龙潭。
如果天下修士当有第一,便该是周鬼客的模样。
而齐怀光想,这就是天下第一独尊的轮廓。
于是,齐怀光对唐行香道:“我愿意留在这里。”
唐行香无语道:“……哦,那草莓糖葫芦和青梅酒要吗?”
齐怀光默默点头。
唐行香便翻着白眼给他摸出带的慰问品,弹了他脑门:“以后实在不想干了,回昆仑来也永远不迟。不过既然你愿意,我就只好每月来探监一下。”
“我坐周鬼客的牢三月,”齐怀光幽幽道:“出来能替你砍翻八十个剑修。”
唐行香飞快道:“那你再坐三年的吧,不客气。”
齐怀光:“…………”
他迟早要回昆仑拔了唐行香的猫尾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