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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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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怀光受折磨了半日,正午才半死不活地爬回去躺着。周鬼客的住处远不如周醒冬的清净整洁,也许是因为长年累月并不常用在昆仑居住的宅邸,许多都已经落了灰。不过齐怀光忙上忙下几乎半天,没怎么合眼,哪怕是落了灰的硬板床、没被褥,也都一并忍了。房间里多用木制雕刻的家具,落灰后,很容易闻着一股略有柔和的陈旧气息。
仿佛这栋宅邸被人遗忘了,久久冻在这一处空间里,没有任何改变。
齐怀光枕着手臂睡熟了。
门外的周鬼客才翘腿在客堂坐下,周醒冬便揽着唐行香来了。唐行香被周醒冬一只手揽在腰间,大约是嫌运转心法麻烦,使了缩地成寸的法术,便带他一同到了周鬼客门前。
周鬼客府上基本上都是深色设计,假如在夜间,唐行香一定不敢主动敲门搭讪。
唐行香左右踌躇了一下,在门外,又有些怕了:“他都能拐齐怀光,他会不会看不起我,老师?”
周醒冬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神色很淡,却捏了捏他的耳垂,摇头道:“你自己就最好,不必在乎他人眼光评价。”
白皙的皮肤细细的,在周醒冬手掌下贴了一会儿,便也冷却下来。
待到周醒冬进门,大约是周鬼客早就有预料到他的来访,因此早早沏了清茶放在桌上。周醒冬跨门而入,白瓷杯上还冒着一丝雾气。
“雪洗。”周鬼客背过身来,毫不意外,寻了把木椅坐下,“齐怀光果真很好玩。”
“……齐怀光不是你的玩具。”唐行香小声道,“师尊不要这么说他。”
唐行香就跟在周醒冬身后,矮了一头,身材模样也看着颇让人喜欢。他在周醒冬家里睡过一夜,身上也沾染了周醒冬类似的气息,攥着周醒冬一截雪锦衣袖,才小心翼翼、却又有勇气说出口。
周鬼客因此抬眼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移开目光:“他已在客房睡下,大器晚成,昆仑山那群东西想来已经不够教他了。”
周醒冬在唐行香背后轻轻拍了一记,坐在旁边,“小秋说话总这样,不必介意。现世的天下第一愿意亲自教化他,也算是他的造化。”
“给我三月。三月便送他下山。”
“略多,我以为留给你一月有余。”
“他与我类似而非同,需要更多精力。”
“嗯。你境界如何?”
“上月斩杀南方魔修头目时顿悟,便从反虚巅峰晋升,如今大乘初期。”
周醒冬似乎毫不意外:“甚好。”
“雪洗如何?”周鬼客问。
“反虚境,”周醒冬垂首,将茶盏放下,“器修后期进境困难,我天赋如此。去日降福驱邪颇多,终究不过是虚浮空事,为天下谋福,自己的修为无暇长进。”
“推掉便是了。”
周醒冬无奈地笑了笑。唐行香从侧面看着他的老师露出从未见过的神情,好像只有对着足够熟识的故友,才能从冷清完美的躯壳里出现一丝疲惫的抱怨,“胜白衣天性如此,罢了。”
“那他呢?”周鬼客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旁边直立着的唐行香,“师弟以为他天赋如何?”
唐行香浑身僵硬地挺直,不敢言语,生怕给老师丢脸,一颗心高悬着。
周醒冬淡淡地吹开茶水浮沫,“天赋卓绝,在我之上。”
说完这话,他才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偏向唐行香:“出客堂往内走两个路口,往左第一间,便是客房。去寻你的好友吧。”
唐行香应声点头,屁颠颠地连忙关上门走了,去探望自己的好友。
木门一合,周鬼客的目光才变得玩味起来,似乎很有些看穿的狡黠,“雪洗,你竟钟爱这小孩。”
周醒冬——周雪洗,这才真的将茶盖也一同盖上了。他停了很久,终于说:“我并非心血来潮,也不是将他作为小孩看待。活了近千年,总该给自己点奖赏。”
周鬼客撑着脸,懒懒道:“十七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算什么奖赏?你的奖赏过去是胜白衣,是奔波九州间吹响胜白衣的绝唱,是一曲便名动天下、杀出盛名。雪洗,年轻人不过是孩子玩物,对你的兴趣便也是一时的。他不过只是没有看过更远的蓝天,没见过更高的雪山,今天情愿留在你身边,是还有玩闹的热情,攀爬你不过是未得到的征服欲。”
周醒冬这次回答的速度变快了,他很快反驳:“我不会因为唐行香是我的徒弟便趁着他不知世事就摘掉他,他还没见过万千世界,不知狡诈、凶险,他也不明白真正的爱,或许连道侣要携手共度走上成百上千载,这样的责任都不知道。但我会让他见到的,我让他见过所有,再看着待在他身边无趣单调的我,再做选择。”
“你太大发善心,”周鬼客站起来,不无戏谑地笑了笑,“小孩子能懂什么丰富与健全?他懂他要什么吗?你要毁掉他,抓着他,不过给他一巴掌,再多几颗糖,他自然会听你的话。他爱你,可你爱他一辈子吗?”
周鬼客接着说,捅破一个在修真界无人不知的事实:“多的是道侣,相爱时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相宜,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邪修在面前时,他们照旧以对方肉身做抵抗。日新月异的只有感情。雪洗,苦海回身吧。”
周雪洗冷冷地看住他眼睛。
他再度摇头,“不。”
“你甚至从未见过苦海,”周雪洗低下头,雪似的白发垂落下来,恍然如画卷,“你知道唐行香十六岁为我可曾做过什么?”
“我不知。”周鬼客坦然道。
“缩地成寸,金丹期后才能研学的法术。唐行香十六岁,炼气,前日才刚要升筑基。我公事繁忙,频繁出行,在昆仑的时日加起来不过寥寥几日,心中略有记挂,便在传信回昆仑时提了半句问秋。唐行香想方设法问来了我的行程,逼心头血做出了远超境界的定寻符,三日内研习了缩地成寸,拼了命地从昆仑来见我。”
“他不过十六……”周鬼客嗤笑,“使用自己无法控制的法术,是自讨苦吃。”
“是的,他摔得很惨。我下榻的客房已满,他定位不准,还是在两条街外的半空摔了下来,膝盖血肉模糊,半条腿几乎不能要了。他很爱哭,”周醒冬淡淡地低了头,雪白的睫毛落下来,遮住他眼神里流转的感情,“但他没哭。他硬撑着爬起来,一个个人问,问到了我所下榻的客房所在。他不过十六,炼气期,手无寸铁,更无本命法器护身,可说无所凭依。但唐行香还是问了店小二,还是从楼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见我开门,才滚着眼泪笑着叫了句‘老师’。他连一间客房都没有了。但他要我抱,向我行礼,也对我哭。”
周醒冬起身,将雪锦袍子一整,行至门前。
“唐行香很小,我不用他给我全部。他爱我,我也不是正人君子,不愿推拒他的爱。但他很小……所爱也不必地老天荒。我和你毕竟已是一身修为上下跨越近千载……”
周醒冬接下来的话顿了顿,尾音有一些颤抖的动摇,握着门沿的手却还是稳的,
“……所以我只占据小秋生命里一小段也够。”
他转身出门,客堂的木门合上了,周醒冬的脑海里却重新翻涌上那时唐行香一瘸一拐、可怜到几乎让人揪心的体态,和对方强忍着剧痛对他掉着眼泪毫无顾忌地叫“老师”的面孔。唐行香那时还小,墨色瞳孔里也浅浅的,只是条清澈的溪流。
唐行香为人倔强,除非自己有所图,不然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掉泪。那时,唐行香的束发都散开了,整个人狼狈不堪,眼睛忍得充血,眼泪却一直没有掉。
但他听到敲门声开了门时,唐行香乍一见他,仿佛浑身的控制都松懈了。唐行香的眼泪总是控制自如,但见到他的一瞬间,如释重负,那时的表现就好像脑子下意识的信任快过了所有逻辑的劝说,热泪便滚顺着脸滚下来。
唐行香。
唐行香。
……我的唐行香,周醒冬走在这座宅邸的青石路上,心中难以控制地想到,可怜的、可爱的、似乎能为了他一句话赴汤蹈火的唐行香,因为他不遵守承诺而闭门不出半个月不肯见一面的唐行香。说来说去,这些都落在了他的“唐行香”身上。
所以不选任何人的周醒冬,想要送他三重雪、看他长大、选择唐行香。
他不想再看唐行香从两条街外的半空里摔下来,不想看他强装没事,不想看他被所有人冷眼以待,忍着眼泪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拖着半条无法动弹的腿,还是会撞到周醒冬怀里,却并不以自己为了周醒冬吃的苦邀功示好。
他想看唐行香能拥有所有,不管“所有”里面包不包括他自己。
这一刻,他才十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唐问秋就是他这漫长生命里,一辈子中,最舍不得拆开把玩的礼物了。
周鬼客宅邸客房中。
齐怀光合衣而眠,熟睡到唐行香开门进来都没清醒。
他平日里的作息不好,但因为意识太强,总能轻易地探查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和意向,所以多半在他人开门的瞬间便会醒来。
但今天显然是累坏了,因此他合着眼睛,眼皮都没能抬一下,累得枕在手臂上,缩成了一团。
此时已至秋季,不算暖和,唐行香心里不由得抱怨了一句那周鬼客是怎么对齐怀光的,下一刻却还是摸出储戒,从里面揪了张毛毯便给蜷着的齐怀光盖上了。
他平日里虽然爱闹,但到这种事上,终究不会不由分说地上蹿下跳。他替齐怀光盖完毯子,便安安静静地寻了把椅子坐下,翻开了一本书,在门口处一直看着。
唐行香不指望他这时候就能清醒,想来也觉得或许是太累,因此也不怪罪齐怀光没守住他的宿舍了——毕竟他已经和老师同居一夜,也不好再指责背后推手的齐怀光,不然多少显得狼心狗肺。
因此种种,唐行香便只是静静在靠近门口的木椅上坐着,读着书。
不一时,门内窸窸窣窣动了一会儿,齐怀光迷迷糊糊地睁着眼下床,神色都很倦怠。见是唐行香,被周鬼客折磨了一整夜的他此时觉得这名小霸王简直是人间行走的善行,心中大为感动——一是唐行香来了,二是唐行香想必不是孤身一人来的,多半还带了唐行香他老师。
……可以逃离苦海了!
唐行香见他起来,便啪地合上了书卷,不满地左右徘徊了一会儿,“他都是怎么对你的呀?这个天气,一张毯子也不给,你们剑修只是修剑道,又不是真的剑,不怕给你冻死了?”
……虽然剑道其中一阶段必然是身心合一,剑如其人,齐怀光还是罕见地感到了唐行香并不过分的关怀。
“不想说话的话再睡会吧,”唐行香换了条腿搁着,安静地低着头,捻着书页道,“多睡会儿。”
“不下山回昆仑么,”齐怀光摇摇头,“不睡了。”
唐行香脸色很讶异:“鬼客老师说要留你三月,你这个本尊不知道吗?”
“三月?”齐怀光头脑发黑。
“三月。”唐行香肯定道。
齐怀光两眼一翻,感觉自己当场要背过气了。
恰时,一身白衣浮锦的周醒冬翩然走来,到了门前,一开门,见到齐怀光才睡醒、神色憔悴的样子,不由看了看唐行香。
唐行香:“我没有折腾他,我只是跟他说,那位老师还要留他三月。”
齐怀光:“……是。”
周醒冬看出他脸色仿佛十分难看,随时就要昏倒了的模样,给他喂了枚定心丹。齐怀光的气色刹那就被缓解好转了许多,周醒冬这才慢慢、冷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劝说:“周鬼客想收你为徒。他乃当今天下第一,盛世里唯一的大乘修士,也是唯一的大乘期剑修。”
“……只是他方法手段不够温和,但对你这种奇才,昆仑山下的那些长老或许已经不够资格教习你了,”周醒冬淡淡地垂下眼,“留在周鬼客山上,是你精进下去有力的手段和助力。”
“运诀。”周醒冬察觉到齐怀光不愿的脸色,一指搭在他的筋脉上,平静发令。
齐怀光如实照做——他这才在这声发令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经过周鬼客短短几个时辰的折磨,他的昆仑剑修心法提起运转,流淌的速度明显变快了许多。
“他并非好人,但修行上对你有益无害。”周醒冬道。
也许是齐怀光命中天赋卓绝,早早就超越了如唐行香这样的名才,天生就要担起重任来。他需要生活,但天赋不断催促着他往前迈进修习,继续平庸地走下去,或许就只能成为浪费自己才能的废物。
齐怀光思考片刻,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他的面前看似摆满了许多种选择。他进昆仑、研习剑修,和唐行香狼狈为奸,唐行香嘴贱点评同阶剑修,他便替唐行香收拾干净,然而唐行香终究是器修,俗话说“大器晚成”,唐行香出世、扬名,还需要很久。
齐梦远必须比他走得更快一步。
齐怀光低头攥了攥自己身上披着的毛毯,又鬼使神差地想到如同混沌般的男性,和他面孔上冷冰的气质、周身如同巨蛇般退无可退的压迫力。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使命如此逼迫、还是潜意识里想要留在周鬼客身边,但无论是哪种原因,他都选择了同意。那么,这个理由本身,便已经不再重要。
最终,齐怀光轻轻点了点头。
唐行香临走前,恶狠狠瞪了这间落灰的客房一眼,将自己收纳生活用品的戒指都给了他。平日嘴毒、爱闹,真到了这时候,却还是见不得挚友真的受苦。
“我尽量常来看你。”唐行香牵着老师的衣角小声说,“你不要他吗的全忍着,也别害怕。不就一剑修,大不了咱们不干了。下次我不嘴贱不就是了,剑修那么菜,你想不当第一也是可以的。”
唐行香左右看着他,有点担心,碎碎念道:“你也不是不可以碌碌无为。”
齐怀光推了推他,头痛道:“得了吧,你那张嘴,路过华丽招式的剑修,要说花拳绣腿;看人家朴实无华,要说清汤寡水。我碌碌无为,迟早要看你被仇家追杀死在床上,手里还捏着你老师的来信。”
周醒冬此时已经揽着唐行香侧腰,准备再次缩地成寸。
唐行香的眉毛再次因为暴怒而拧起来,在半空中,他尽量小幅度地对着面色如常的齐怀光张牙舞爪,空中只留下他的怒骂:
“滚啊!!齐怀光!!!”
齐怀光耸了耸肩,转身向那间落灰的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