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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交情通意心和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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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送回披芳,今上便回紫宸议事去了。因知母女叙事颇费些时辰,便授意姚家夫人在禁庭长居。姚邵氏常日忧虑她的安危,此刻瞧到才稍歇心。两人在碧波万顷前漫步,倏忽后她喟然长叹,“当初不该多出一桩事,你若与他成婚,如今亦是坤极了。”她却不以为意,“如今很好。我但能追随于他,都是一份福祚了。倒是阿娘,如今可还顺遂?”姚邵氏愀然,悻悻一笑道:“老样子。你爹爹顾念子嗣,如今二十多个小娘伺候着还觉不够,我是懒得管那些泼皮事宜,由得他自断去罢。那起子人爱闹个事端,乐得为他争风吃醋,便能让他摆摆主君的款儿。说起倒是陛下待你当真不错,暗春原是套摆设,那之前我还跟旁人想的一模一样,只以为他有隐疾,不能经敦伦。”
昭节微笑,凝视着摇曳生姿的绿草良久,“是。但起初您跟爹爹结缡的时候,他亦那样赤诚的答允了您,说只要有男嗣,就抵死不纳妾。这誓言做不得数,瞧着也让人心寒。”姚邵氏却看透一般,“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你小时候读书就记得了,那时候还提及说要做老姑娘,这一辈子不嫁了。我只道你天真率性,如今倒心甘情愿妊娠,自请了命要入禁庭?”昭节却侧开眼,渺茫路途,人生一场豪赌,女儿家的一生却只能蹉跎,有一隅三分地养育儿女。“若世俗不诋毁,女儿当真情愿终身不嫁。若我是男儿身,既能涤清朝堂乱象,又能请缨去边塞平寇。可我是姑娘,倘或不入禁庭,爹爹便会将我送到高官厚禄的家里去,一样是毁我一生。既这么,我便肯了。”
邵氏停顿半晌,只觉得她的心意怪得很,大抵是书读得泛滥,有些愚傻了,“这惊世骇俗的言辞不能为外人道,就算是对他,你也要慎重。自他践阼,地方藩王惶恐,纷纷请辞,如今个个是虚职。只敢闲散,平日谈诗论画、插花饮酒。他是清清冷冷的帝王,高处不胜寒,你要留神。这九五宝座说不准还……”昭节猛然顾首,幸是内人离的遥远,无一人在旁,邵氏却溘然长叹,“是你舅父。他那阵子是京畿要职,说事有蹊跷。太子虽荒唐,却没胆量谋逆。但既有凭证,便不能轻易翻案。这皇位谁能得是各凭本事,既是人家坐得宝位,成王败寇,这史书便是他来书写。究竟怎么样,谁会在意? 倘若真这般,那他也免得你真正礼聘去了东宫,他侍妾少说有四五十,那些细碎的功夫就足矣折磨你,那样的日子是份煎熬,我看如今好得多。”
姚昭节压下这份猜疑,“是了。弱肉强食,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道理。太子无德无行,只因生母是元嫡,即使荒谬行事也能屡受谅解,而六哥却只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件事都三思而慎行。就算是没有这些,他真正登基,这天下怕亦会乱,他坐不稳这万乘之位。先帝昏庸,耽于私情,如今只是没有错下去,没有让这祸端遗害苍生。”邵氏哂道:“你素来开明。可那些自诩清正孤高的文人可不会这么想。若是谋权篡位,那便是死上千个万个,以勤王、恢复正统的名也要将他拉下。但愿罢,但愿真是先帝遽然欣赏他的才智,亦是废太子犯了糊涂。”
姚昭节也觉可笑,“文人自诩清高是历来的事。可他们亦为天下计算,若兵戈复起,那便是数不尽的血腥屠戮,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命,这场兵戈真的值得吗?”邵氏望向蔚蓝的苍穹,只觉碧空如洗,再不能有这样的澄澈,“每个人捍卫的都只是心中的道。文死谏,武死战。言官为劝谏而死,若谏的不是黎民大义,而只是他心中迂腐的念头,你意如何?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要紧吗?重要的是他们心中的道统受拥护、被践行。我自幼教你读书,是要你知事理、明情理,今后能不为人所欺,这些事原都是男人家的杀伐,我们即使想插手尚且不能,又何苦操心呢?
这世道,终究是压弯了女子的脊梁。让她们不能轻松喘气,三纲五常就是天生的枷锁。“若不嫁爹爹,阿娘亦会是指点社稷的女相公。若没有闺阁,您就算是做夫子、先生,也赛过如今。邵氏却想得开,“所谓随遇而安,不过就是要屈就于当下。我这辈子就这样,乐得看小娘们打擂台,我在旁作壁上观的。我于他无真心,他于我漠然,不过就是一纸婚约将我跟他牵在一起,家族的结合罢了。你舅父今外放,他才敢拿我来威胁。你外祖在地方,管不着京都的杂事,他也就逞能这一阵了。起初是他百般央求,爹爹为着我的终身,才将我许配。本想着低嫁能过的好些,却不想并无用处。为了搁不下的虚荣心,他暗里压制,做下多少见不得的事……嫁人啊,平交最好。像你这样,即使夫家给委屈受,我亦不能登门替你申冤,只能愿你一切顺遂了。”
近午膳时,两人才回披芳去。路上邵氏忽提起,“你将阑秋送回家去了,我知你的心意。只心疼你身旁没了能说真心话的人,且她自幼跟着你,是最明白你不过的。如今又吵嚷说不想聘出去,还想回来服侍。我想着你们是打小的交情,还是想来问你的意思。”波谲云诡,险象环生,她实不能耽搁人的前程,便是因交情深厚,才要让她避的远些,“不了。如今陛下指给我两个掌事,我瞧着不错。倒要劳您托舅父给她寻门好亲事,让她就此好好过日子罢。我前途未卜,不能拖累她人。”邵氏握了她的柔荑,“阿节,人生路孤苦,多是要一人走的。你同胞弟弟资质平庸,书读的不及你一半好,如今好容易是举子了,就不知明年的春闱如何。他若能入仕翰林院,到底是一重造化。若不能,就只能靠着你自己了。我这身子不能再生育,今生只你们两个。不管有无出息,是否权贵,都不要紧。自幼我就跟你们讲,平安顺遂,就是我对儿女一生的期许。”
朱琐奉上该月的账簿,昭节瞧过,“这账做得不对。让司乐署重新拟了来。”云蘅又端药盏上前,“请娘子服药罢。紫宸已来了三批人问候,方才是何都知亲自走了一趟,问您回来了没有、服药了不曾。”邵氏见势松口气,“他是真牵挂你。”昭节扬腕,将盏中药汤喝尽了,“那我要对得起他的牵挂。”
午歇过后,昭节又携母亲往画廊春深去,邵氏亦喜欢这清静处所,可惜府邸中最素雅的宅院给了别的小娘。“这禁中僻静地倒不少。你若烦心,也大可四处逛逛,别成日闷着,有了心事可……”昭节抬眸,微笑中掺杂几丝繁复心绪,不知该同谁讲的女儿心事,出了阁就没有了倾泄之处。两人正欲回去,却听见内侍清道的声响,这么凑巧,是御驾到了。今上与一妙龄姑娘一起来的,姑娘妆容俏丽,严服珠翠。两人会意施下礼去,“陛下圣安。”今上没想会在这碰上,还是亲自来搀昭节,“平素我邀你出来,你都是不情不愿。如今倒在外头逛了一日?”昭节却颦蹙道:“即使没了妾,您亦有佳人在侧,却怎么反倒怨起我来?”
邵氏才想斥她没礼数,今上却失了笑对她作揖:“岳母大人好。您可要替我管管昭节,她是愈发牙尖嘴利了,净让我吃亏。”说罢他望向身后的女孩儿,“列恒,还不来见过嫂嫂?”序齿第八的公主,乃与太后交好的冯修容所出,今乃隋国长公主。他畴昔曾提过这位妹妹,只昭节素未谋面,并不知是谁。列恒款步过来,待以常礼,“嫂嫂妆安。”昭节忙回以一礼,“妾不该当,公主金安。”
今上看的有趣,便向邵氏道:“原是想晚膳请您一起的,只此刻遇上了又岂能再等到那时候?何伶,将梅香苑收拾出来,我请夫人吃茶。”说罢他同何伶耳语了句什么,又含笑抬手示意,“请。”邵氏遵以国礼,“陛下先请。”两厢客气,最后还是今上握了昭节的手,扶她在前走。“乱吃飞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她侧开眼眸,若好自打量,必不会误解她是哪个世家的姑娘,只那一瞬她停止了思索,只一味的泛起酸楚。她不答,倏忽后摆了茶具,有女官在旁烹茶,几人均沉默坐着。隋国长公主先提道:“我早听闻过姚家姐姐的大名。集英宴上的箜篌入神出化,难怪哥哥这样喜欢。”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要是我夫婿能有哥哥一半好,我也就知足了。”此话一落,竟是昭节率先追问:“可是都尉对公主不好?”隋国公主神色落寞,“不是他的错。我去岁难产,最终诞下一个女孩子。就此伤了身,再不能生育,赵家也有后嗣之想,他急着纳妾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瞧着有些心寒罢了。”这情形,几人都再清楚不过。今上立刻攥上昭节的手,让她挣也挣不开。“这不难。我替妹妹做主,将都尉召入宫来,定让他明白道理。”隋国公主却一笑置之,“哥哥能管我一时,却管不得一辈子,我心领了。后嗣自是最要紧的,如今他的妾室即将生产,何必多此一举?听医官说,大抵是男孩子。他就要有长子了,我亦会视如己出,好好教导。总归我是不能再生的,他早晚会跟旁人生儿育女,此刻制止,今后却终得松口。难道还能让他赵家断后不成?”
这话一落,姚昭节已垂下首去。多么深明大义,多么贤惠淑良,她原本也应该这般,可就是不愿意。邵氏想打圆场,却听今上已然开口解释,“这话不对。他若疼惜你,大可过继。若他本就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那就是你如今还能生子,那他也要找出百般托词来娶纳妾室。这不是你的过错,就是他三心二意,动辄变心,忘了当初对爹爹与你的誓言。他既记性不大好,朕给他提个醒就是了。我国朝公主,生来尊贵,岂能受此大辱?莫说你如今还为他生了女儿,就是无所出,尚是他辜负你,薄待你,何况如今?”隋国长公主嗫嚅,许久后才说:“这样的事寻到您这里,他难免觉得我威压,恐永无宁日。”
今上却讥嘲道:“赵家迎你出降,原是高攀。因祖母是赵家女,因此爹爹视赵家如亲。你这桩婚事本就不妥,他性情顽劣,是游荡花丛的浪子,很不是个良配。只可惜当年我恳求过,五哥哀求过,终究不能让爹爹改了这决断。若我们有了差错,你婆家斥你两句,朕尚且可不管。但若我们没有错的事,却不能任你平白受了委屈。有错不认,谬大却隐而不发,这是威压。若因我们是皇家便可不讲这番道理,那我就枉做了这个兄长。”
茶煮好了,第一盏自是给今上,他却敬给邵氏,“从前您喜吃这金银花茶,我特地让内侍去了宫里最好的来。”昭节眉眼俱笑,起初她在集英宴上博得头筹,勋爵人家不知有多少上门提亲的,为让他脱颖而出,她便将椿萱的喜好一并告知给他,只是当时没使上的招数,倒在今日现了真章。邵氏心底百感交集,他有担当,能承起责任,那么即使今后另爱她人,恐也不会刻薄昭节。于是她初次摒礼,将茶接来抿过,“多谢陛下。”
话毕昭节起身,惊得邵氏也忙站起来,只因她听了那番话不高兴,又要胡为,她却含笑道:“母亲坐罢。陛下不喜花茶,我去沏他爱吃的君山银针来。”他亦喜怒形于色,像是当真惊喜非常,“从前这茶艺从不教我看,如今是托岳母大人的福了。”茶道属静心之用,亦属她们女儿家的拿手本事,既身为贵女,又怎能不擅。
她走了,隋国公主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不知该怎么说。直到今上忍不住笑问:“怎么了?”隋国公主垂眸瓮声道:“哥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原本嫂嫂好好的,听过那番话就不大高兴了。是不是我触了她的伤心事?”今上却并不责怪,“你从前没心没肺,倒能瞧出她的心思?”隋国公主深喟,颇有些看尽世事的沧桑,“如今嫁了人,在婆家总得会察言观色。我那婆母苛刻,虽有降辈的规矩压着她,却总爱提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刻薄我。如今就只揪着我不能传宗接代的事,几乎日日来讥讽。又寻了很多年的姊妹,时常一块嘀咕,有些事总不能跟尊长计较,听过就算了。”
今上先将前头的事了结,“她无事。你这是给我表真心的机遇了。若是她为老不尊,仰恃着多出来的岁数在你府里跋扈,那就算不得尊长了。母慈子方能孝,何况是你夫家的长辈?何伶,去遣两个有年资的教导女官跟着公主,就说是朕指给赵家的,天家规矩岂容外人践踏,她是忘却了君臣根本!公主是君,她是臣,若动辄就要摆那长辈架子,就只能先让她明白,如今的快活日子都是从何而来。她本孀居,朕与先帝都念她养育赵氏宗子的不易,不曾计较她前头的过错。可倘或纵容她寻衅滋事,那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昭节统共做了三盏君山银针,才端上来就听司宫令禀道:“陛下,延南郡夫人入宫了。”隋国公主本能的蹙了一弯柳眉,“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这样猜测,大抵就是她婆母了。今上抿了两口茶,“何伶,将这茶端回紫宸。难得她肯亲手做盏茶,我定得饮尽了才表心意。昭节,替我陪陪列恒,朕去见她。”她方要恭送,却见有崇政的内侍前来禀话:“陛下,枢密院的两位相公请求赐对。”今上犹豫一刻,昭节便问:“要么妾替您去?”他却莞尔是摇头,着实如此,依照规制,接见外命妇需得是执掌凤印的皇后,她这样是僭越。今上却特意添一句,“她说话没轻重,别说些难听的让你心烦,这样的腌臜妇我见多了,都不觉得新鲜了。”
说罢他吩咐何伶,“将人带去紫宸,先晾她一个时辰再说。”又顾首笑看昭节,“早用晚膳罢,又是硬仗,不知能不能用上饭食了。”三人施礼恭送,隋国长公主显有局促,倒是昭节先提:“若公主不嫌,咱们去披芳坐坐?我那儿有新制的糯糕尝着不错。”公主欣然应允,随两人到披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