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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却道天凉好个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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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提及这郡夫人,实则难免是讥嘲多过敬重。她非嫡妻,可叹前头的夫婿死得早,夫人亦短命,留下她和几个庶子无依无靠。先帝便是怜悯这孤儿寡母,才既给了爵位,又给了她诰命。更迭到今上这一辈,早看不惯那跋扈的德行,发作只在朝夕。薛氏到了紫宸便四处探看,眼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然而胸无点墨,夸赞不出,一路徒能叫好不迭。等到了紫宸,便指着鸱吻对御前女官道:“那是麒麟!哎呦,可真是气派!”女官才想提点,却见何伶已迎出,向她浅躬下身,作势拱手:“郡夫人里面请。”
有内人将她引入宴客的偏殿,给她奉了盏茶便一概告退了。薛氏自家内带了两个粗使的婆子,是寻常里伺候车驾的,几人围在一块评断这帝王所居,嘻笑的不亦乐乎。恰逢今上在紫宸正殿议事,便听得这不甚清晰的笑语,谏官立刻出列,“陛下。紫宸乃御前重地,肃穆庄重,岂容女子随意谈嘻?微臣斗胆冒犯,若当真乃禁中之人,臣乞请陛下降谕申饬,重振我天家威严。”内侍换了盏清茶,他却摆手,示意不必撤下,“不是朕的娘子,是薛家的郡夫人。隋国公主今入宫省亲,想是薛家不放心。”言官面面相觑,便复有人出列上谏:“陛下,公主下降乃先帝隆恩,省亲乃敬从孝道,如依圣谕、照惯例,赵氏族亲何来的不安?今在紫宸违礼制,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忝受圣恩。臣再请陛下降谕惩戒。”
甄选官员的事原也议的不差毫厘,言官们纷就赵家侍主之事发表见解,尽数是拥护公主、暗指赵氏宗族失德败坏的。等到最后,平日最慷慨激昂的王宽上前,“启禀陛下,驸马都尉处事荒唐,时常夜宿青楼,流连花街。臣夜归家时,曾见都尉揽着莺燕,在广云台前大放厥词。此中言语不敬,数次冒犯圣躬。我赫赫天家,岂容竖子玷污。臣请陛下亲鞠赵氏,问清缘由。”
此番议事直让郡夫人等候了半个多时辰,等今上起驾来时,见两个婆子在旁酣睡,粗鲁至极。何伶见势叫内人端了水来,只消一捧水就叫她清醒了,薛氏悻悻然,很是个欺软怕硬的模样,“臣妇拜见陛下。”今上在次座上撩袍就坐,“郡夫人入宫何事?”薛氏仔细辨别这话里的情绪,见并无不怿,便谄媚笑道:“欸!都是为我家那不争气的媳妇儿!昨日骂她两句,就动辄红了眼,吵着嚷着要家去!我道是小姑娘面皮儿薄,这时辰可得回去了罢。她是国戚,可既做了人家的媳妇……”
今上忽地截断,笑意间足有威势,“你说得很是,隋国长公主出降时例比嫡出,这是天家赐予你的福祚。至于你所言的,朕甚不解。她是再温和不过的,昔日就连先帝也夸赞过的淑良性情,亦为你赵家诞过骨肉。就不知夫人还有何处不满?”提起她的孩子,薛氏便凶相毕露,“一个女孩能做什么?能替赵家光门楣,继家产?哎呦!陛下这就说到哏节了,她这孩子生得要命一般,却到底是不要紧的姑娘!这倒好,大夫断言是难再有孕,是彻底伤了身……那赵家还能断后?我的儿啊,真是惨呀!他六岁上没了爹,我是浆洗缝补养活大,如今洪福得个公主,还要没了后嗣,苦啊!真苦啊!”
今上却猛然喝道:“放肆!”内人们纷纭下拜叩首,薛氏瞧着他,半晌动也不敢。“隋国公主所出的子女,就是你赵家该捧在掌心的挚宝。这孩子出生朕便册郡主,便是不要任何人薄待。你们倒好,不仅不顾忌朕的圣谕,还敢怠慢公主,意图篡她的权?所谓君臣之别,就是要你们心有尊卑。公主是尊,你是卑。她若宽宥,无需你三拜九叩,顶礼膜拜,那是你该稽首谢过的。若她敬你是尊长,尚且向你晨省昏定,你应觉惶恐,避开不受的才是。”薛氏诧异,笑道:“这天下哪有娘给媳妇行礼的道理?”今上随手掀翻一茶盏,应声而碎,茶水四溅开来,“你既这么想,就当真是有罪了。莫说你当不起‘娘’字,即使是她的生身母亲,尚不能以此称谓,要依禁庭惯例,称庶母为‘姐姐’。这又是从何提起?既你眼里没有我国朝威严,朕便只能让你清醒一番了。何伶,速传宫正来,戒尺二十。”
这责罚下的很急,薛氏还等不及求情就被拖了出去,届时隋国公主闻讯亦先垂下双眸,倏忽后问昭节与邵氏:“嫂嫂,我该去么?她毕竟是我婆母,若在人前受罚…”昭节却笑着摇头,“你顾虑的陛下定能想到。或许是她言辞过激,使陛下不得不惩治。你不必管,只由得她自食恶果就是。”隋国公主又问:“嫂嫂,您方才提起女子纵不靠夫婿也能拼一番事业,可是当真?”昭节指了指殿外侍立的女官,“不说旁的,就是六署的女官,哪个不能当家理事?如今流水账目清楚,上下和睦周全,少不得她们的本事。男子治宰天下,管得是大家,咱姑娘管的就是内院,是小家,不比他们短一截儿。繁衍生息只是我们其中一桩事,若能有,自然是好。可若不能有了,也算不上罪过。你那婆婆身为女子,还要这样刻薄女眷,依我瞧二十戒尺都罚的轻了,就算是打死也不为过。”
她说话畅快,很少遮掩,却让隋国公主听得胆战心惊,“嫂嫂不能这样讲!我们要贤良……”尚未说毕,她就自己噤了声。“这么想来,那些话都是欺瞒我的。三从四德,他再荒唐我都要遵从,听起来很像是愚弄于我。姐姐自幼就什么都听爹爹的,可爹爹也没多喜爱她。我与五哥都过得很难,现下想想倒是我错了。软弱无能,屡次忍让,只会教人欺压,步步逼着你退。我若能像您这样刚直,事事聪颖明断,又哪儿再会让姐姐为我操心?”说罢她掖了掖眼睛,起身施礼道:“今日多谢嫂嫂。我原答允了姐姐,要去陪她用膳的,事不宜迟,我先就告辞了。”
她离开后,邵氏亦起身道:“看着你平安顺遂,我就放心了。你既能想清楚,也不会因情囿心。有些事能走得出来,终是得凭自己。阿娘不能守你一辈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度。能逃得一时,在禁庭避着,可一生那样长,几日算不得什么。只要你好,我就歇下半颗心了。余下你弟弟的事,也都是儿孙福,我是帮不上什么。”昭节望向她,双手交叠,施下一礼:“请阿娘珍重。”邵氏豁达,在内院里门清儿,只不闹出丑事,乐得粉饰太平。她不能到阊阖前去送行,就命朱琐代劳了。
罚过薛氏,这事终是消停了。冯修仪跟太后哭个不停,说女婿没本事也就罢了,还是个混账,整日流连青楼,还沾上暗娼的丑事,真是了不得,让列恒枉受了太多委屈。太后瞧着也束手无策,只说:“嫁都嫁去了,也得了女儿,这日子就只能这么过了。难不成还教郡主擎小儿就没了爹?”冯修仪愤恨不已,“这爹就算没了,也比在好百倍!那泼才瞧不上女儿,原就不喜欢郡主。若是妾室一举得男,那就更没有恒儿的立锥之地了!”都是有儿女的人,她这么忧虑也有道理。两人数年互相扶持,这情分非同寻常。于是太后只好将今上请到寿康,让他来决断。听过这番倾诉,今上不假思索,“那就请都尉与公主离绝。”
和离,对于双方都伤损最小,可既从天家,又属先帝赐婚,便不可能轻易离绝。莫说其他,若要断此婚事,今上就难逃不孝忤逆的骂名。冯修仪看傻了眼,只觉得他比自己更疼惜列恒,这事她都不敢提,他却公然道破。还是太后最先开口:“这婚约乃先帝所定,你岂可说拆就拆?”今上却不以为意,“没必要为了朕的清名毁妹妹一生,这样的名声我宁可不要。若只是我背上不孝皇父的恶名,能换列恒一生喜乐,那太值得。”隋国长公主却顿时红了眼圈,哽咽道:“我这么已很给您添乱了!不能再因我的事儿让您烦忧。我这就回府,就此好好跟他度日,再不轻易回来了!”
今上却攥住她的手臂,将她交给内人搀扶,“赵氏既是穷巷,何必让妹妹蹉跎岁月?这黑心人家,腌臜婆母,我看不要也罢。离绝后妹妹愿入禁庭来陪太妃亦好,立府别住亦使得,都比眼下这阴霾日子要好得多。”
隋国长公主泪眼婆娑,只道原一辈子没了指望,三哥与赵家哥儿一般脾性,必不管她的事宜,幸好是六哥践阼。但提起要回夫家去,她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样的煎熬,“哥哥,我宁肯他立时三刻死了,也不愿要这夫婿了!”
冯太妃见状也搂着她怏怏的哭,太后看得伤心,她唯独今上一个孩子,虽没有女儿,却也瞧着列恒成人,当年出降便是抛命的念头,如今若能脱离那虎狼窝,也算是对她的补偿了。
天家夫妻,成婚易如反掌,要离绝却难上加难。谏言如海,均是劝阻之辞。今上疲累交加,到披芳殿时见她阿娘离开,尚能拿出两分笑对她,“都说了要岳母长住,怎么还是走了?不会是我这女婿今儿说了甚么不妥善的话,惹她不高兴了罢?”昭节失笑,她知他忙得不可开交,要离绝在勋爵人家尚且要请遍耆老族亲,两家的都首肯才能成事。她知晓前朝的谏官会怎样攻讦,是心疼他孤身阻挡,于是双臂将他环住,今上不忘打趣,“岳母来得好啊,或许是旁的不授,却教了投怀送抱。”说罢就将她搂得严严实实,抚在她乌黑如瀑的鬘发上,“我无事。这些早都想到了,只要列恒能脱离苦海,别说是唾面,就是圣誉遭毁也在所不惜。”
她近日调养得好,连手也暖和起来。等沐浴过他执书读,见她笔迹出的批注,都是少时他无意中谈及的。他曾以为她听得便忘了,却没想过她都记得,白纸黑字的录着。她烘干鬘发就需好长一会儿,忽地书被人一夺,是夹杂笑意的话音,“六哥怎么窃人家书看?”他趁她不注意又拿起来,敲在她额上,“这话好没道理。当年就是我谦让你的,哪儿来的‘窃’字?”她不高兴,揉着额间,像是受了斥责的小孩。他见状软了心肠,执她的白荑,又去细瞧,“我没……”她狡黠的神采颇为显眼,他直截了当的压倒她,“真是个促狭鬼!”她蜻蜓点水的吻在他唇上,“六哥,我明白这很难,你会辛苦。”
他拥上去,持续这个纠缠不断的吻,顺势抽开她的系带,“你身子好些了?”她和颜悦色,难得的百依百顺,“好的不得了。”他笑着继续翻这场旖旎,心像浸在蜜罐里,再累的事都能甘之如饴。
翌日他走时她犹睡着,他便再不搅扰了,内人在更衣时碰掉了他绦带上的香囊,跪下去请罪,并将它重新奉上,葱指纤纤,容色匀净,今上却震怒,“这是哪里的内人?”云蘅摇头,何伶便禀道:“服侍穿戴的,又非披芳殿中,那便是司制署借调来的。今儿御前伺候盥洗的女官病了一个,臣命司制署调一个机警的过来。”今上却一翻长袖,那内人被撂倒了,在一旁抽泣起来,“这么没规矩,朕看是半点机警也没有。传谕,司制免职,将这内人拖出去杖三十,赶出禁庭,永不录用。”
内侍迅捷的将人拖出去,并令她噤声。今上环顾殿内,内人俱拜,“朕知充仪待下宽厚,可若尔等仰仗她的仁慈滋生出非分之想,朕便替她做恶人。”
他步履如风,踏出披芳偏殿。不说其他,中家人子为内人,个中出挑的难免被瞧中。即便有人起心动念,并不算多大过错。他偏要重罚,就是有意告诫众人——这披芳殿中的姚娘子,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