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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思重上小红楼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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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赐死济朝的贵女不难,但祁鹄帝姬的性命攸关国朝和睦,天子的家事便是天下事,这份抉择始终下不得。中书省、尚书省,连同中枢滞留了圣谕,完颜氏终日喊冤,说自己为人构陷。内人捉拿归案,穆氏身侧的冬蝉自首,陈说乃系自己妒恨,私谋内人犯下谬罪,却与穆娘子无干系。赐死诏谕尚不达禁庭,太后亦恳请过,今上却铁石心肠,要薄情寡义到底。
是日夜,他照常来探望。她倚在软榻上,眼睑泪痕明显。她特意去擦干净,撑起身,勉强泛出笑意来,他心头剧痛,并不想她强颜欢笑,“好些了么?”她捧过他的掌心,又哽咽了,“很疼吧?”并不深,只是他平日要执玄霜批劄子,伤了右手很不便利。“不疼。过几日就好了。”她仰首,泪却再次夺眶而出,“都是我的错。”他将她揽住,觉得怎么抚慰都无济于事,“又胡思乱想。”朱琐端了药碗上前,他接了手,亲自喂她,“来。”她瞧着那黑漆漆的汤水,该是和黄连一样的苦涩滋味。却强打精神,遂他的意喝尽了。他随手拿过蜜饯给她,“好好服药。”她不想愁肠百转,时时惆怅,便也打趣道:“有赏赐么?”他抬眸,愣了一刻才笑道:“想要什么?”她静默,像是在等他答复,他却敛了笑意,“服一日,便进秩一阶可好?”
若这么,怕是要进秩到贵妃了。内人们震惊了,却见她望着身旁的香袋愣神,半晌遣走了如数的内人,她双手攥住他的左掌,“六哥,我想为我们的骨肉积福祉。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不戮,何必徒造杀孽?若真穷凶极恶,您是万乘之尊,理当按例处置。可这禁庭,险象环生,妾根本揣测不到谁想谋害,若再添事端,唯恐永无宁日。”他回握她的手,明明是暑热的时候,她的柔荑却无温热,“还有其他想要的么?”她靠在他肩头,他见势也解了外裳让她倚的舒服,“陪陪我罢。”她的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曾经的恶语,我并不想说。您信不信?”他手一颤,几乎脱口而出,“我信。”剩余的话却像是她的寐语,时断时续,“他要害你。只要我……他便不会诬蔑。还提起姚家,都在逼迫我!我只一条性命,却不能立时三刻死了来证我的心意。所谓世家贵女,得世上万数欣羡,却终究什么都不是。”
他不明所以,这话无缘无故,没有头绪。然而却让他起疑,回想起当年最后那一面。
那是个凄寒的雪夜,大雪漫天,几乎没人愿意出府。六礼将成,她就快是他的妻室了。他欢天喜地,她却骤然登门,说了一番狠心的话,“殿下,我们不能成婚了!太子殿下要礼聘我到东宫去,他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帝王,比你更前程无量!你我六礼未毕,仍算不得夫妻。昭节就此辞别殿下,望您自重自爱,多加珍重!”他攥住她的手臂,让她解释清楚,她却只说:“你一个皇子,籍籍无名,十五岁未得要职,我今后难不成要跟着你吃糠咽菜?什么当垆卖酒,那都是假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或许还有性命之患!姚家老幼四十多口,老家还有伯伯、叔叔,哪里可以拿去冒险?你不能只想你自己,不替我想啊!我如今即将得一番成就了,你倘或曾有几分真心,就撂开手,忘了这段往事罢!千万不要再碍我的眼,挡我的道了!”
那时他只觉悲愤欲绝,旁人尽可不解他的鸿鹄之志,羞辱他大器晚成。可她岂能和他们一般,眼里唯有利益谋图?她辜负了他,他亦以为自己对她深恶痛绝。机谋筹划,他不是没有。只是企图能和她平稳顺遂,不愿将她搅入夺嫡的波涛中。可她既数次提及在意这功名利禄,他便彻彻底底的斗一次给她瞧,成王败寇,往往都是沾满鲜血!他枉造的杀孽岂止今日这几桩,只有杀伐果断才能永绝后患。
翌日他走时她仍睡着,他放轻脚步,并未吵醒她。忠义伯爵家的张大娘子奉谕来探望,因是两个女孩儿难免有体己话要谈,内人们便在外等候。起先只是家常的、闺中的小事,他却听得有趣。再往后就愁苦横生,“你可还记得那日去拜佛,那僧人说我与他八字不合,今后纵使结缡,亦不能善终。你说会不会是当真的?”
真是无稽之谈,张荔不知她怎地想起此事,“他还说我不能成年呢!我还不是好端端的?你怎地不说道行最深的老僧说你旺夫命格,你瞧瞧,可不就是!这打趣的话不能当真,不可作数。本就是完颜氏心黑,我们昭节什么宝物没有?偏就稀罕他们祁鹄的东西了?你就是要天上的婵娟,怕陛下都要替你摘去,还要偷窃旁人的?你既言说有了身孕,她硬要施罚,就算你康健,都要丢掉半条命去!我瞧着她很该死,什么祁鹄帝姬,不是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就该以命抵命,真恨不得活剐了她!这孩子是你的阿宝,我知你多么看重。咱蜀州的玛瑙跟她们的琉璃可差多了,但寓意旖旎。若要一辈子跟一个郎君在一起,便要亲手制赠,你想好了?毕竟,他已是万乘之尊了。”
她垂眸,却没有停顿,“原本打算到了东宫就去投湖的。这样就不必牵累姚家,亦能护得他了。”这话题沉重如斯,张荔却打趣道:“这么忠贞不渝呀?起初听闻他只宿在披芳,我还觉得他挺痴心,这么看来,倒只是不辜负咱昭节喽!都是那杀才的错!他因色起意,动辄就要强抢。可先帝为着亡妻屡屡轻纵,最后竟将主意打到弟媳身上!死的应该!”昭节攥了她的手,“这事是忌讳!今后别再提了,总归都过去了。”张荔又疑问道:“那你可同他提过?别让他误解你嫌贫趋贵,抛弃旧情寻新欢才是!”见她又沉默,张荔暴跳而起,“你没跟他说。那怎么能行?这莫须有的罪名咱不能背。我这就去紫宸殿。”昭节攥她的手更紧了,“别去!这时辰他恐在忙着议事,我往后会跟他讲清楚的。”这才让张荔落座,“这还差不多!”
两人又叙了好久,从闺中趣事到钗环簪钿。她离开后,昭节倒像是真释然了。她母亲遭难产,产后便撒手人寰。她多年是祖母膝下养大,如今高嫁,亦处处想得开。须臾后今上来探望,自寻死事后,便是白日他亦时常来。“她走了?”她将案边的茶盏奉给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将茶搁在一旁,去握她的柔荑,“药可服了?”他每日都问,惹的她发笑,“您怎么跟教书师傅似的?服啦!云蘅如今日日奉谕,若我不服就不肯出去。”两人交握着手,琥珀蜜蜡的珠串亦相互依偎。“妾想求个恩典。”他眼眸一亮,像是听到稀奇的话,“说。”她将熟宣拿过来,是一对钗样,“昨夜妾梦见一个女孩子,她说这个流苏簪旁人都有,我却没有得,你快给我制一个!司宝斋的钗打的最精湛,比司饰署的还要好。您着人照着这模样打一对簪罢,若有幸,就赠给我们今后的女儿。若无幸,妾便将它埋到梨花树下,亭亭如盖的时候,便是她回来瞧我们了。”
他接过,打量再三,本不懂这女子的钗环,“我命何伶亲自去办。”昭节欣慰,“这大抵是我们仅能够为她做的了。”天人永隔,是最无法挽回的命数。生死不通,是最哀恸的终结。稍后他又为她读了小半个时辰的《战国策》,她身子虚,不知什么时候就睡去了。他撑扶她躺下,又盖实锦被,才提步入殿。先嘱托了何伶,又命皇城司黄都知:“将朕的谕令推行下去。该赐死的不必再留。”黄都知又询问:“那穆娘子?”这是太后恳求留一命的人,他轻笑道:“她着实颟顸无能。谪县君,由得她自生自灭去罢。”
这么算来,禁庭就只剩下前头敬送的两个才人了。这一番“清洗”原不必要,却让禁庭上下忌惮起姚昭节来。不显山露水,却绝不能小觑。看起来软弱可欺,实则有人保驾。
十余日后,圣谕下,赐死完颜氏、周氏、林氏,杖毙内人如数。帝姬不肯就死,砸了毒酒,又用匕首割了白绫。她说要到御前申冤,可谁又会替她去禀呢?最终是两个内侍擅作主张,直接将她绞死交差。
祁鹄的娜尔塔公主是青史留名的贤德皇后。与神宗伉俪情深,神宗为她虚置暗春,最终又在同一日辞世。这段情缘使每个祁鹄帝姬都燃起了斗志,期望能跟她一般,在和亲路上走的顺遂。
可大抵没人知晓,娜尔塔曾经过得有多难。
祁鹄纵怒,然帝姬着实有错。不过折了一个帝姬,想来并没伤及和睦,最终也就作罢了。
秋风萧瑟,终是到了肃杀的第三个季节了。他国事繁重时,她便独自落在廊下看风卷落叶。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就像是禁庭中熙熙往往的人们。他如常来披芳,从不间隔。即使忙到深夜亦要歇在披芳,她渐懂了,时而还会特意去紫宸寻他。身后多了件斗篷,“充仪,这里风急。陛下说过很多次了,咱们进殿去可好?”
她时常心烦意乱,却不知缘何。她不该有重重心事的,他对她已不能再疼爱了,她又如何能辜负?她起身随她入殿,倚在茶榻上读书。他不是时时得空,忙的时候一日一顿膳食都用不得。因此她鲜少去紫宸,亦知晓要避嫌的道理。可他不在,终究是无趣。终日在等待,终日在惶惶不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又觉得本不应该胡思乱想这些。无事的时候,或许就会多想起来。可要找事做,又都难以做好。她仿佛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每一个抉择都犹豫再三,失去了往昔的果断沉稳。
好像听见谁在唤“昭节”,她猛然睁开眼,见今上已将她抱起,“去榻上睡。”她默不作声,他平躺下来,如常要揽她睡,她却攥住他的衣襟,“我想要。”他反应了一刻,才安慰她说:“你身子尚虚,等等再说。”她仍旧不放手,“六哥,我们不等了。我不想你去找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