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梅影临窗

5、相思重上小红楼2

　　她微笑着跟他踱在画廊春深，这里算是个幽静的处所，她仔细瞧过，娴静笑道：“这倒不如您潜邸的青梨院了，都说巧夺天工，若是露出斧凿痕迹，岂不就失其趣味了？”

　　提起从前，他总是百感交集。然而见到笑靥粲然，他又不愿打破。“昭节，祁鹄帝姬即将来朝。暗春里怕要添人。”她骤然抬眸，像是惊讶，后恢复如常，“您是怕妾跟她起龃龉？”他抚上她的心口，“是怕你不舒服。祁鹄与济朝多年和睦，和亲是常有的事。本是要从宗亲中挑选，但朝臣们请命，说祁鹄嫁女，为表真诚尚应……”她掩住他的唇，“妾明白。”她平素就通情达理，可他总觉得辜负，“她即使来了，也会跟旁人是一样的。”她靠入他怀中，汲取他的温热。他双臂将她一抱，“你可乱吃飞醋。”清风过耳，蹭着脸颊也是痒痒的，“您若待她更好，妾可吃定了。”

　　祁鹄帝姬于四日后入了禁庭，品阶最终定的是昭容。这尚惹得今上不怿，原只想更低，然最后太后连番劝慰，仍敕得不低。于寿康殿，嫔御们见过这胡夷姑娘了，她汉话说的流利，一双眼尤其锋利，若看得久了倒像是凶神恶煞一般。自嫔御们见礼时，她便始终盯着昭节瞧，直到太后询问：“帝姬怎么了？”她莞尔回眸：“我要仔细端详得天子厚爱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嫔御们乐得见她二人龃龉，散了昏定，方要出殿她便被挡住，“留步。”昭节屈膝，“您有何吩咐？”完颜氏打量再三，“不过如此。你们汉人姑娘弱不禁风，生养也难。我看你还是趁早远离陛下，免得来日短命而终。”昭节身侧的云蘅听得这话，便觉她太过跋扈。却不想她依旧尊礼，“您教训得是。若无他事，妾便告辞了。”她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却被人推开。今上握了昭节柔荑，“没事罢？”她摇摇头，完颜氏却不依不饶，“是她顶撞我！”今上挥袖将她挡开，“真是蛮夷之子，毫无教养。朕瞧是你无事生非，反倒是她为禁庭和睦处处隐忍。今日不罚你，是看在祁鹄国朝的金面，你胆敢动她，就休怪朕翻脸无情。”

　　等走远了，今上才仔细去瞧她的手腕，“疼不疼？她要伤损你，你便任人宰割？你身旁的内人也都无用，这时候很该上来挡着才是！”她并不介意，这几日她说身子欠奉，在服药，的确不能侍奉。他却照常前来，并不修改。是日他瞧着她又喝那黑漆漆的药汤，“哪儿不舒服？”她一瞬有些惊慌，后镇定下来，摒退他人才解释，“妾身子寒，这是调养的药。若想早日有皇嗣…”她望着小腹隐有笑意，“您一定能如愿以偿。”他亦摩挲着，仿佛已然得了骨肉。“昭节，不要紧的。若上天垂悯，定赐你我一子承继这社稷。这事急不得，那话是我拿来揶揄阿娘的，你不要当真。”

　　她莞尔笑对他：“我知道呀！可妾也想要和您的孩子，想他能承欢膝下，陪他成人…”他抚着她的鬘发，“会有的。”

　　一月后。即使是祁鹄帝姬前来，却依然不能篡改今上独宿披芳的事实。如今以完颜氏位最尊，是以晨省也就到她的忍冬殿去。左右等不到姚昭节，她质疑再三，最后内侍这样禀道：“今日姚娘子身子欠奉，早起便传了医官。陛下早有谕令，免娘子晨昏定省。”完颜氏拍案而起，“岂有此理！不瞒诸位，姚氏行窃，将我祁鹄宝珠盗去！我本想今日问清楚，她却自知有罪，并不敢前来。去，将她押了来。”内侍无一敢动，唯有她祁鹄装束的小厮听命去了。那阵仗便跟要拆了披芳一般。云蘅见势指了两个内人去给紫宸、寿康禀话，自去拦阻。“你们做什么？陛下有谕，任何人不得擅闯披芳殿！”

　　为首祁鹄人听不太懂汉话，不知她在叽里呱啦些甚么。身侧的人向他传译，他仍置若罔闻。将内人推开，直截指两个女侍，内人拧不过草原上的蛮力，云蘅磕在案角上，朱琐被人扣着，“你们岂敢这样！”姚昭节甩开禁锢她的内人，“我随你们去。”

　　受了拘押，到了忍冬，两个内人将她推跪下。完颜氏瞧她这般孱弱，颇为得意。才刚挨过刑罚的周氏此刻忿忿不平，“一个盗贼，您处置了就是。何必听她多言？”姚昭节蹙眉，手却结实护在小腹上，“妾不知何事？什么偷盗？”完颜氏抛给她一个珠子，“这是你殿里的？”她拿起来，这的确是她的，却不是禁庭之物。她要寻家乡的玛瑙珠，这是请托了她闺中密友携来的，“是。”完颜氏哂道：“这就奇了！我祁鹄琉璃宝贵，从不赠人。我前来大济，统共带了三斛，如今却都让你偷了去！”姚昭节不假思索，“这是蜀州的珠子，跟您所提并不相干！因是家乡旧物，妾特地请托了张家娘子带来，您若不信大可遣她入宫问过。妾当真不曾盗您祁鹄的宝珠！”穆斯见状替她说：“请昭容明察。姚娘子素来行事稳重，循规蹈矩，不曾出格。她不是这样的人！”

　　完颜氏却喝道：“你放肆！我早听说她以前受东宫礼聘，如今又入了禁庭，可当真是丢掉了廉耻！既那样不堪的事都能做得出，今儿有人证物证，我凭什么不能定她的罪！”现今禁庭无坤极，自然位高者尊。“你再替她求情，便与她同罪！”如此，就连穆斯也沉默了。“你既不想道出实情，那么就只能刑讯了。来人，鞭笞二十。”穆斯见势不好，满殿嫔御不情愿的下拜，“请昭容慎重。要惩戒禁中嫔御，尤其是一殿主位，需禀过紫宸、寿康两殿啊！”此刻姚昭节却忽地说：“昭容，妾有娠了，已遇喜两月，为皇嗣着想，您不能动妾。”内眷们震惊，完颜氏却轻蔑道：“满口谎话！谁会信？你既有了身孕早前不禀紫宸，举宫不知，如今却拿这个来搪塞，我看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等什么？”

　　为首的内人取了藤条，一挥而下。内眷们畏惧，怯懦的都已躲在一旁。有内人报到“六”时，有内侍高声厉喝“太后殿下到”。她业已疼痛难遏，冷汗涔涔，太后向来不喜女子跋扈失德，碍于祁鹄，也赏她两分薄面，只先去瞧昭节，她勉强蜷起身，去够她的长袖，“殿下，救我的孩子！快救……”随即便是今上疾步入内，倒是走了个前后脚。他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只觉襦裙上腥黏，满手是血。到了披芳时，早有太医恭候，为她请脉后却叩地，“微臣无能。”她攥着他的衣襟，“六哥！救我的孩子！”他去握她的手，“快给她施针止血！”随即有御医赶来诊脉，是这样禀的，“陛下，依脉案来看，娘子近两月万事妥当，应是胎象甚稳。今日骤发不适，是误用了破血化瘀之物，兼之受惊、受刑，纵使此胎能保，怕亦无法产下。”

　　他阖眸，攥紧她颤抖的手。她因不足三月不能道破，那时服用的便是安胎药罢……她瞒他，是不想让他空欢喜。如今，亦是他不能及时赶到，让她遭遇不幸。她多么期待这孩子的诞生，却都化为乌有！清醒时他在身旁，她强撑着要起来，“孩子还好吗？”他摩挲着她的侧颊，“会再有的。”她难以置信，“什么？你说什么？”他揽上她，只觉得她浑身在颤，心如撕裂，五脏六腑也如刀搅，“我会惩治恶人，查清真相。你只需好好养着，我们日子很长，还有一辈子。”

　　她顿时泪如瀑下，摇着头，“不可能啊！我每日都按着医嘱一次不落，自从知晓我便慎之又慎，连吃食都再三验过，怎么会没有了？为何没有了！是医官瞒我，是他开的那副药有问题？”她不能情绪过激，他只能先抚慰她，“昭节。我会查清楚的！你要信我。”有内人端来药碗，他才想接过，却被她砸碎，她捡起那碎瓷片就要割腕，他去夺，瓷片划在他掌心，转眼就是一道血痕。她哭的更严重，跌坐在地向后挪动，他挡开内侍，欲去抱她，她抽噎说：“我不想伤你的……”

　　万念俱灰，她身子本孱弱，连信期都不准。能得这个孩子是万幸，并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妊娠。如今小产彻底伤损根底，只怕这辈子难有子嗣缘法。她既不能生育，他早晚会去寻旁人。若这么，倒不如死掉！她顾首，瞥见那两根红漆柱，作势就要撞过去，他不顾手上伤痕，双臂将她环死了，“昭节！你冷静！你只要孩子，不要其他了？你还有家眷，还有我，还有你的挚友，张氏已然入禁庭作证了。”她嚎哭起来，“你不知道！我昔日体有寒症，我知不好生养！这些年我基本每日都服药，就是希望能早早有骨肉，令你不受置喙。还有八个月，他本该顺遂的来瞧瞧这尘世，却因我的大意没有了！我求你，赐我一死罢！让我随他去了，到黄泉下给他谢罪罢！”他揽住她，泪湿前襟，无比哀恸。他们相拥数久，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丧失骨肉的夫妻。

　　何伶入内便退，今上知晓是有事要禀，便将她打横抱起搁回榻上，替她擦去未干的泪水，抹去层叠的泪痕。“我们痛失爱子，是为人祸。罪魁自是完颜氏，至于有无帮凶，此刻尚不知。殿前司和皇城司已在肃清了，朕宁可错杀，不会放过。你要好好的，听医嘱养身子，不要让我忧心，可好？”这番话就像是那时她起了高热，却摔了药碗，他也是这样哄她，再温和不过的语调和口气。她靠回软枕，阖眸，复两行清泪滑落。今上以目示意朱琐和云蘅看护，夺步出了寝殿。何伶给他的伤痕缠上白练，却听他说：“今日是朕不慎碰了碎瓷，提醒殿中的人，千万不要记错了。”

　　何伶会意，便禀上查出的结果：“娘子今晨只用了两块糯糕，涉事人等一概押下了。经审讯，问出内人受周娘子指使，掺了藏红花在糕中。剂量不大，可娘子体弱，经不得这番折腾。至于完颜娘子，她一直说有冤屈，今日是不熟面的内人来禀，说瞧到了一模一样的珠子，想是偷盗。她不明就里，动辄私刑着实有罪，但并非是想谋害皇嗣。至于那内人，据说曾在广明殿侍奉过，如今不见了踪影，大抵是借故潜逃出宫了。”他下谕极快，“赐死完颜氏、穆氏、林氏。那内人当庭杖毙，命其他嫔御前来亲观。”

　　如此，便是要人人瞧着谋害昭节的下场。可即使这样，他却依旧觉得辜负了她，怎么补偿都不足够。

　　若能重来一回，该有多好啊！当初她狠心婉拒时，即使他胡搅蛮缠也要明媒正娶，那如今他大概是个闲散亲王，同她游历各地，尝遍珍馐美馔。亦无需摆着那些嫔御，只得她一人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