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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诡遇背驰先自失3 ...

  •   新岁伊始,禁庭喜气腾腾。昭节尤有些懒怠,先去寿康拜谒过便想回披芳躲清静。今日臣僚与嫔御俱会往紫宸殿去道贺,她不想‘捷足先登’。一直等到傍晚,将近落锁的时辰,她才慢悠悠的动身。晨起时她连番说了很多吉祥话,不知能否算是拜过了。何伶在殿前候着,终等见她来,像是看到观世音菩萨一般,“娘子怎么才来?真教陛下好等。”她提裙登丹墀,何伶虚扶她入了殿前。

      今日设座十分合乎礼数,他此刻刚撂下一本劄子,便瞧见有人进来。“旁人争先恐后,你偏要等着。”她听闻嫔御多在午膳前来,既不碍着朝臣,又能表一份牵挂。他已起身,“别跪。”她诧异,遵循旧例的新年礼节,是尚宫费心教导过多次的。“凉,别伤着膝盖。你我何须客套?”说着扶她到里间茶榻上坐,“今日太忙,没能顾及问候你的膳食。药都按时服用了罢?今日脸色好些。”

      他腕上仍是她送的玛瑙串,他握她的手紧了两分,“阿节?”见她愣神,又兀自去拿建盏给她倒茶,“冻着了?我特地嘱咐多添几个火盆的。很快就会暖和的。”她偶有病痛,他便无微不至的照顾,倍加关怀,事必躬亲。她双手捧着热热的盏子,“妾来迟了。”没头没脑的言辞令他一顿,刹那便忍俊不禁,“什么?不妨事。本想你不必多走一趟的。天寒地冻,又想你来瞧幔帐,来。”

      说着就牵她到寝房,她昔日最爱天缥色,他这里仍旧用她喜爱的色泽,只纱缎换成更透亮些的。一切的愁怨或许都能在此刻豁然开朗,父亲平安返乡,母亲宁静的挪了院落,将来或许有想不到的事端,那又如何?她的眼眸又绽着焕然光芒,像是黎明的曙光、久昏后的破晓,有别于常。“妾要怎样报答陛下?”又外道,他摩挲着她的鬘发,今日发髻梳的简易,只有几根钗环作点缀,“我想阿节高兴。”她的脸颊贴到他的胸口,他就势拥住她,半晌后问她,“去坐?”

      便连床幔也是一样的缥青,难为他费心。他亦鲜少看她这样宽心,不由得多了两分节庆的喜色。倏尔握她的手,“给你写了几副福字,已命何伶送去披芳了。知你在偷学我的行书,要么给你本真迹临摹?”她恬然而笑,将颊旁的一绺发别到耳际,“妾久无精进,原还想请陛下指点。若能得您亲笔的字帖,便是这新春最好的贺礼了。”一幅字算什么,纵使再金贵的也能寻来。复盥洗后,她和衣依偎在他怀里,“六哥,妾想问一人。”

      她素不掺和这些,能问津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家眷、戚里的家眷,他低头瞧她,“今日这么客套?有话直言就是。”她亦不再铺垫,“阑秋要嫁人了,挑的是丁家第三子。妾是想问丁家如何。”他仔细想了想,“河东的丁家?”她笑着应下,“是前几日阿荔告诉妾的,还等不及问哥儿的品貌德行。妾与阑秋是多年的情谊,总要替她问过才能放心的。”他认真回忆,发觉并没多少印象,“记不清了。明日我遣吏部的人来。”她笑道:“不必劳驾。是阿娘选的,想必会是才貌俱全。”

      他却很执著,“你难得开口一次,我定将丁家彻底问清。”哪家不沾些烂事,这样怕是找麻烦,她摆手,“千万别哦!就当妾没提过行不行?媒人都登门了,若这婚事成不了阑秋可怎么办?”真是忧心忡忡,叫他看着有趣,“这好办。朕亲自替她寻门姻缘。她可有中意的男子?”做媒这事还没过劲?真是孩子心性,“陛下丹青最好,莫不如新岁赏妾一幅?”他心下记得丁家的事,又听她‘狮子大开口’,这倒不假,连先帝都曾赞他‘画技卓然、栩栩超群’,“又没有由头,为何要赏你?”她琢磨一番,好像着实如此。他却恐惧她多想,又补了好几句,“若想讨画容易,你得拿三个香囊来换。”

      这些年不知给他做了多少针黹,听着就是占便宜的事,但她近日怅然,做事无常性,都是半途而废。“再过半月就是六哥生辰,妾给六哥做寿面吃可好?”素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竟还会炊饪之事,他不禁好奇,“做的不好,妾这几日会勤练的。”他不觉她会当真,直到何伶同他说披芳貌似走水了,他着急赶去,去时火已熄了。云蘅禀时有些窘迫,“不是下人,是婉仪自己研制素面,成日熬在厨下。今日用火不慎,但并没伤到。”

      她难得有件做不成的事,让他瞧了就觉得好笑。她在屏风后换了衣裳,还来不及洗脸,他便指着她笑,“烟熏火燎也不过如此罢。”她忙拿湿绢子擦了,又来捂他的口,“不许笑我!妾还不是要给您做面么?昨日请教过师傅,但就是做不出他的味道。想是火候不够,今日又尝试一番,谁知火大了,燃了柴火,险些烧了厨房。”他濡了绢子亲给她擦,“无事,一碗面而已。丹青过几日就能绘好,昨日都是玩笑,你想要的我何时会不给?”她却有些沮丧,“什么都做不好,连碗面也煮不成。我只是你的拖累,整日无所事事,又不能妊娠,要我真是没有半点用处!”

      他蹲下来抱她,“不是这样的。集英宴上的姚二姑娘是魁首呀,做茶最精湛,古琴也出挑,插花、熏香无有不擅的。如今在厨下遇了挫折,就责怪自己做不成所有事,这可不是我识得的昭节。你从前常说女儿家也该有番事业,虽难以功在社稷,但养蚕缫丝、纺织、针黹、浣衣、制香乃至掌家、算账、繁衍生息这些都是本事。如今怎么就想着妊娠?这事是提的多些,但你不该在意的。阿节,你与那些被昏庸的道理磨损本性的姑娘不同。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都规训不得你。正因你端正的活在世上,我们才会逐渐靠近呀。女子也应读书明理、游天下、晓是非。这都是你告诉我的,如今都忘了?人言虽可畏,但不要惧人言才对。”

      禁庭就像染缸,她浸染其中,日日听着后嗣,总会怀疑过往所坚信的事是真或假。还好,他不会将她豢养起来,横加管束。他站起身,她亦坐直了,“是呀,我近来糊涂的很。”他‘扑哧’笑了,“我询过吏部尚书了。”她抬首,遽然来了精神,“怎么样?”他刻意卖关子,像有意隐瞒,“不是太好。”她挪步到他跟前,“话说一半?哪里不好?我们阑秋的一辈子都搭上啦。”他指头戳在她额头上,“别人的事最上心,一提你就精神百倍。我的事与自己的事,一概都不爱理会。”

      她垂眼半晌,“谁说我不在乎六哥的事?”说罢她去妆奁那里抱了一堆瓷瓶,大小纷杂,都贴着字。“日前六哥总说肩疼,御医开的药汤不管用。妾请教了几个医女,也翻了医书宝典,和闵御医一起琢磨了药酒,要不要试试?”说罢她就去替他揉肩。原是积年的老毛病了,素日沉浸于朝务,时常不停歇的批劄子,议事也多板正,不肯在官署前懈怠一分。

      她能牵挂已是慰藉,何须她为这样的小事烦累,“服了几帖药已好多了。流苏簪失窃一事,涉事人的家眷被押解入京,再审时仍招的是葛氏。”偶然到了正题,她有些懵然。过去好久的事了,他也还记得。他叹口气,“你是疑穆氏,我知道。”她重坐下,双手搁在膝头,“说不上来。从前与当下她似乎最和我过不去,或许是她的挑衅,又或许另有他人。”他靠着她坐,手一揽她,“不想这些了。今日得闲,咱们出去走走?”已近黄昏,要往哪里走?见他颇有玩性,就像是昔日翘课跑出去的模样,“赏灯去?”

      昭节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出宫城。集市灯火热闹,两人紧交握着手,她戴着帷帽,总觉得步伐不稳。有年轻的眷属结伴而行,眉目传情,彼此都红了脸颊。他转过头来问,“可要买盏灯回去?”各式各样的都有,雕刻的栩栩如生,南瓜的,兔子的,底下的红穗子晃呀晃,比从前更精巧了。若是在家中,几个姊妹要一块制灯,点在自己屋前的。自入禁庭真是少了许多乐趣,她答道:“妾会做灯。六哥要不要一盏?”

      到元宵节时还有筵席,挂灯总是不可或缺的。他却诧异了,“你还有这本事?不得了。”背后有人轻拍她的肩头,转身是她的胞弟,如今已是俊朗少年,怯懦的向她拱手,“姐姐。”即刻就要向他行拜跪之礼,他摆手,看向她的眉眼中均是笑意,“这是令弟?”她亦稀奇,弟弟不爱凑热闹,这样的场合多是躲家里享清静,“怎么出来了?是陪阿娘来的?”左右看没有随他的小厮,她便玩笑道:“莫不是看上哪家姐儿了?”

      他双肩一颤,有些当真,今上看他这副神情便牵昭节向酒楼走,“咱们换一处说话。”皇城司遣了数个班直,此刻都是便衣潜藏在各处。只等她们登了两层,看万家灯火璀璨,俗生和乐,有抓阄猜灯谜的,有投壶赢银钱的,还有打马吊簸钱的。昭钧局促半晌,“姐姐,我不想娶亲了。”一头雾水,连拿酒的小二都愣了,憨憨的笑了两声便给他们擦桌子,又轻着脚步去端饭食。姚昭节倒不急,看他急头白脸的,话也磕巴不全,就给他斟盏刚烫的酒,“爹给你定婚了?”

      他猛然砸桌,她们这里避人,四下都有帘子遮挡,但还是能察觉四下齐聚的目光,直到前头那桌行酒令才掩过去。“爹让我迎娶崔家的第六女。四弟搭上穆家八姑娘了。”她将晃荡的酒壶扶稳了,几乎不敢信他所言,“八姑娘?若我没记错才十二岁?”昭钧喝了盏闷酒,“我才十五,籍籍无名,就要我先跟人家姑娘亲近。我不知爹的意思!今日信笺多,他人不在京都,却将事情打听的很清楚,要我去司宝斋‘偶逢’八姑娘,一来而去相熟了,以后就好办很多。姐,爹是个混账,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跟姐夫两厢有意,他偏要拆散你们,将你另送旁人。他就是想攀附崔家门第,东山再起!他不甘心辞官,走时翻了阿娘的案,还差点……”

      她双肩一僵,手不由自主的攥拳,“他把阿娘怎样了!若他敢动阿娘我砍了他!”昭钧垂头丧气,丧眉耷眼,“得意忘形的话。碎了阿娘用了很多年的建盏,说姐姐你毁了这个家,他不会让咱们好过。娘吩咐我千万别搅扰你,说你日子过的艰难,又听闻你近日身子欠奉,就病了一场。我们寻了吴大夫,开了四五帖药,昨儿褪了高热,今儿沈家姨母和张家姐姐都来探望,阿娘很高兴,晚膳用了不少,大夫说再吃两服药也就能康复了。”他挽她的手,“阿钧有喜欢的姑娘了?”他只顾发牢骚,忘了他姐夫就是当朝天子,这番话提的不好,既让姐姐忧愁,又使他疑心。于是他甚是惶恐的拱手,见他随意挥了两下,“今日不分君臣,我是陪娘子看灯的,只是你姐夫。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我听过便忘了,不会追究。”

      她双手环上他的手臂,他适时揽过她,“没事。我遣太医去探病可好?”昭钧立刻垂眼,“阿娘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我替她问姐姐身安否?”她轻笑,微侧开一点,“可真是长大了,从前见我就躲,不知多怕我呢。阿娘说你开蒙晚,对繁琐的小事不上心。今后要给你找个贤惠的娘子,要顾你,还要顾家。我好着呢,你替我问候家里。顺便替我将这个转交给娘。”说罢她取下头上的海棠簪交给他,昭钧双手接过,“我一定转达。舅父听说了此事,说要揍爹一顿,也不知是真是假。外祖母也顾念着阿娘,已来了好几封家书。阿姐安心度日,不必担忧我们的安危。我会好生读书,或许明年就会登榜入仕翰林院呢。”

      今上赞道:“好小子,有几分志气。正是精忠报国的时候,哪能只想着闺阃娶亲的事体。若将好时候都耽误在家务事上了,国朝要缺多少英才!”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姐夫,我文章写的烂,在同龄人里属中下等,先生说我天资愚钝,但我笃信勤能补拙。若旁人学到三更,我就背书到五更。一定将四书五经温的滚瓜烂熟。我还带着文章,要不姐夫帮我瞧瞧?”说罢他从里怀掏出两张熟宣,小心翼翼的捧给他。

      昭节先去挡了,“这是干嘛?我看你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他越过她的手拿过来看,翻了上头两张,见下头的字迹不同,便笑问:“这都是你所作?”他忙抢了最后一篇,“这是母亲给我的,说是姐姐即兴所作,比我强多了。因此我要立志苦读,定要有进益才能对得起阿娘和姐姐。”她都没印象了,看他饶有兴趣,百读不厌。先瞪了胞弟一眼,“我什么时候写的?收在母亲那里了?你拿自己的也就罢了,随身携带我的文章是什么道理?可不要吹嘘矜伐,我们要格外谨慎才对得起隆恩呀。”

      他敲在她额头上,顺便给她夹了两筷素菜,“我最烦你这外道话,都是一家人,动辄就跟我提恩典两字。是我没拿你当娘子还是你没拿我当夫君?”这把柄在他掌中掐着,她乖巧的很,像小猫一样低声回道:“妾错了,六哥不气哈。”将文章交回给他,他先是瞅她一眼,“写的真不错,恐怕连我也赶不上。阿钧,文章固要重辞藻,但最要紧的是道理。花架子摆多了就显得眼花缭乱,文有其旨就好。你的书读的死板了些,要多融会贯通,平日和其他哥儿探讨也是可以的。别读死书,成日憋闷悟道没有及时请教要好。‘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他似乎为《劝学》的氛围所感染,想了半刻疑惑道:“这是哪本书里的?《大学》还是《孟子》?”今上忍俊不禁,昭节无奈,“你是倒背如流,但章节的意思你都明白吗?我看是这先生不好,是不是只叫你背书?”他愣神,半晌后竟然点头,“是啊。先生说背下才能悟,悟是要靠自己的,不能靠别人灌输。”她又失笑,“好个教书先生,我看是骗人先生还差不多。他老迈昏聩,如今连个正经书塾都不给你找?”

      昭钧又气闷道:“是爹说我比兄弟都蠢,不用去更好的书塾、找更好的夫子了。若能识得几个字,作两首诗词就行了。”她撂了筷子,“这是耽误你!不管天资怎样,就算是天才还有伤仲永的例子!就算是顽石,只要能得好的师长教导也会更改。水滴石穿的道理他竟不懂?我看是他白读了那么多典籍!”今上拍着她的背,莞尔道:“莫动气。我有好夫子可以引荐,你拿着这个去寻白泗罢。”说罢他去案桌上拿了纸笔,写了数字后折起来,“他曾做过我的老师,博学多才,善于指引。你要虚心进学,谦虚请教,会有大成的。”姚昭节也听闻过这位帝师,他年纪很轻,今年才过而立,今上以他亦兄亦长,仕职为紫金光禄大夫,因前两年抱病在身,至今还是虚职。她刚说使不得,他却已扶她起来,“我们该回家了。”

      昭钧揖手恭送,看着他扶着姐姐下了楼,又搀姐姐先登车驾。拿着字条的手微微颤着,不知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车驾上她满面忧愁,“这怎么能行?”他轻松无比,“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总客套,他们在我眼里不是外戚,是家人。他若能考中,我亦多了臂膀,何乐不为?若考不中,经老师教导他会有精进的。我日前和老师吃酒,他说有意想收学生,盖因近日太清闲,这不是正好?”

      真是正好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诡遇背驰先自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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