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梅影临窗

20、诡遇背驰先自失2

　　她却很坦然，很镇定。沉静如杏影照水，像历经百世磨难沧桑，“要她死。”她的襕衣刮在榻一角上，狠动只闻就‘撕拉’一声，她尚不能顾忌这些，“姑母说，爹爹离开人世，死无全尸。军命在前，穆参军却犹豫不决，致使爹爹遭围剿而死。姚婉仪，我敬问过陛下，那是她的同胞兄长。”白梅凋落，瓣瓣无香。映衬着白釉的瓷瓶，愈发的刺眼。“是您太过心慈手软。”她颤栗着站起身来，看着佯装不懂生死的孩童责备自己的妇人之仁。“指爹爹去疆场的是他。”

　　她手狠然攥紧，却见她纯真又烂漫的说：“阿爹弃家而赴守疆土重任，不惜粉身碎骨。所谓的长辈却冷嘲热讽，说本就杀戮太重，迟早要折损。否则阿娘不会难产，我仍会有家可归。姚婉仪，是他的圣谕毁了我们，穆氏乃罪魁祸首，他是帮凶。”晚膳时，她静坐于案前，鬟髻齐整。他入殿便怔住，她扶案而起，欲语还休。他握她手，重搀她落座，“云蘅说你坐了很久。”薄暮时分，夕阳倾泄，亮的使人惊诧。“有多少人为这江山社稷而死呢？”

　　他陡然蹙眉，是翦水同她提及了远毅，她素常不会揣想这些杀伐事。“数不清。”她默不作声，一对明眸黯淡，“她不会想翦水这样活着。”他心底的疑窦更深，然见她这副模样却不敢追询，“宣徽使的事查清了？”死无所鞠，要清查背后指使难比登天。这内侍实则是罪臣之子，自幼拘在内庭为奴，是从黄门升迁到押班。牵涉诸多，势必卷起腥风苦雨。“翦水怎么回事？是你要她这样做的？”她双手掩面，“随同将军的参军是谁？”他深想，“她是要寻仇？穆氏延误军令，已然凌迟处死。”

　　昭节头枕于膝头，“家破人亡，单这样不够啊。”他倏尔站起，满是不可置信。是她姑母入宫恳求，欲将她接入禁庭。只没想到这样年幼的孩童……他跌坐下来，“当真？”她无声颔首，他握着她的皓腕，手指蹭着她的手钏，“她还该恨我。我已允远毅为京畿戍守的虚职，但西疆的事无人比他更了解。是我错了。”战火纷飞，谁能料定他会遭遇伏击，命掩黄沙。她别开眼，“您会处置穆斯？”他的手骤然停住。与穆家沾亲的世族少说要有五家，若要清剿，只怕形同自断臂膀。所以他不折穆斯，并非只为顾全太后。窗外降下飞絮，铺盖在地，一层一层。她遽然转头，笑意分明，如同初逢时的畅然洒脱，“我会为江山社稷而死吗？”

　　本欲脱口而出，答案却遏在喉中。这昭然若揭的事实，举足轻重的江山不差她一条薄命。“昭，日明也。节，竹约也。我不想辜负这名讳。但愿陛下莫使妾蒙冤而死。”他瞬时很恐惧，就像是人不能没有过去。他已舍去自身，脱去清白，满手杀戮。争得这些并非是要含冤受辱的，他坐下身，“朕向你起誓。”她用手遮挡，顺而摇头，“不必这样。”姚平已辞官，将返回蜀地。他取下她的簪钗，打散她的鬘发，“你要养好身子。”

　　她坐的双腿僵麻，他又将她抱起放到榻上，“傲骨一身，宁折不弯。当初夺我书时便斥我轻蔑女子，博学不差于我，却不能驰骋朝堂，出将入相。你难以施展的抱负我都明白。”她倚在枕上，仿佛是很久前的事了，“年少而慕少艾，韶华而多意气，都过去了。如今只能困在一隅殿宇里，偶翻典籍，煮茶熏香。这世上悉数女子均是这样的归宿。”他喟然长叹，束手无策。她惯爱伤春悲秋，近来事繁琐，更惹的她惆怅不已。

　　她孱弱的像一朵枯萎的艳客花，经不起风摧雨淋，他如何敢放她出去？无奈下他只得劝慰道：“等开春我便下谕去行宫住一段，那里精致好，昔年你最喜欢了。”几载前她曾随扈去过，只现下已物是人非。她难得解颐，“真的？妾还念着朝露园，不知如今红梅开的可好？”他亦解裳陪她靠着，“等再暖和一些，我们再亲自去看。”她揽着他的胳臂，“妾想的总是太多。阿娘劝我要得过且过，不叫我未雨绸缪。”他打量她片刻，“我请岳母留京安住。她说贵府湿潮，挪了一处宅邸。我使了银钱命人好生修葺，很雅清的院落，还嘱咐执金吾遣人去守。”她静听着，时而抬首觑他一眼，他便笑着拍她的肩膀，“已是郡君，有官俸养，不会缺银钱使。”她微笑着，摸向脖颈上的玉佛，这是姚府送来的节礼。一瞧就像是母亲的手笔，一根红线悬着，或是去寺中替她求的。“能脱离姚府是件佳事。”

　　他敲在她额头上，颇有些玩味，“听闻令尊有二十几个小娘，内院热闹非常。”她顿时来了精神头，眼睛眨都不眨的瞪他，“齐人之福嘛，妾是没这福分喽，六哥瞧上了谁？”他抹她的鼻尖，“你好大的胆量，竟敢想这些？”她很来劲，“嘁！爹爹给我相看了几个好举子，成日念叨我清流人家、斯文得体、前程如锦，过去便能当家掌院。其中有个很得六哥青睐，亦得了重用。爹爹想必十分悔愧当初拜府时不曾好生接见。”他半信半疑，“你莫不是欺君？前后两回礼聘，还有举子上门提亲？”

　　她瞪的更凶，叉着腰，面颊有些泛红，“什么意思！原你在瞧我笑话！我还每日等着你的礼聘，成日粗服秃髻的去见他们。你根本就没想着我，若非殿下见我度日艰难才许我应制，我们便不可能了…”她说着眼圈也泛红晕，打趣真不容易，他啼笑皆非的啄上她的丹唇，全然温和的攻克着小小城池。温热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脑，揽她缓慢的躺在小枕上，持续着这份缱绻。直到她气息紊乱，他才不舍得的松手，“不哭。我为娶你连江山都夺来了，你还不懂我的心？”

　　原是真的，都是实情。他设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谋逆叛臣罪当凌迟，废黜的太子再无生机。他仍啜在她的唇上，很轻缓很柔和，“阿节，不许怕我。”她双臂环上他的背，眼眸中满是心疼与惋惜，“多凶险呀。若一步有差错，你会没命的。”不是谴责他篡位的可耻，而是担忧他因夺嫡落败而丧命。他拨开她的衣襟，深切的欲望勾连着燥热的心，一连数个轻啜落在她皎洁如月的肌理间，使她径直宽衣，解了那衣带，最秘隐的地方都袒露着，毫不避讳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妾身上好多了，六哥轻些，不妨的。”

　　约是宴饮吃酒的缘故，下晌灌了凉茶也不作数。他错开目光，立刻从座上弹起，“你还病着！”他这样极力忍耐叫她很不舒服，然真要旁人服侍一回她又糟心。她仍牵着他的衣袖，间或扯两下，他终于和缓着坐下身，合上她的衣襟，“我去沐浴。”这是要拿冷汤沃身，她双手搂他的腰，如狸奴般贴了上去。他难以克制，直揽她重新躺下，“真怕伤了你。”幔帐里的热消的差不离，她软软的靠着他，像一摊柔腻的水。温存的耳鬓厮磨总是极尽他的真心，一点力气都不敢施的。他替她顺着鬓旁的两绺头发，又起了歪心编起辫子来。她只觉耳旁痒痒的，睁开眼却见头发拧成死结，“这……”他慌忙举起双手，“弄疼你了？我不是有意的。”像个横冲直撞的小子。

　　她失笑，拿了枕旁的薄荷头油顺开，“六哥对姑娘家的发辫感兴趣？”二人过六礼时她常在他府邸赖着，有丫鬟替她梳鬓的时候他好奇来瞧，发髻梳的精巧，她头发又生的像绸缎一样绵密，“只对你的发辫有兴趣。”她复发笑，好缜密的话，她真是悍妇行径，能将他吓的如此慎言。“如今迟了，改日妾亲给陛下通头戴冠可好？阿娘教了妾导引术，能缓解头疼与疲累的。”他含着笑，只要她不忧愁，甭说是几根头发，便是真要公器也使得，“好，给你添份俸秩。比尚服翻两番。”

　　她眼眸一转，好像有利可图就高兴，“那您不许告诉尚服哦！妾抢了她的差事，明日就能去御前当差了？”哪能真要她操劳，他尽量将话补的完满，“别，闵思说你这病最忌劳累。如今时值隆冬，快快在殿内躲个暖罢。等几日后免了朝，你若有兴致再尝试？”他夙兴夜寐，从来都是勤于万机。去岁免朝亦从七日减为三日，臣僚们赞他‘摒私专公，此大义也’，不知这一载如何。

　　已累了一年，原该躲懒的时候却不能歇着，为百姓殚精竭虑，却因星点的过错受指斥和非议。她摸过每一颗琥珀，不想提及烦心事。人的一生那么短暂，颜面、名节、甚至傲骨都不太重要。她向他怀里靠去，他察觉了，笑着拥住她，“最近睡的好不好？”提起这个，她却想起太后，“对了，妾前段日子给殿下送了凝神的药香和药囊过去，殿下近来身安了么？”他又别过两绺头发，“为何不去寿康探望？”比起穆斯，她鲜少‘尽孝’。“有疾之人尤要宽心的，殿下更喜穆娘子在侧，妾没必要去添乱。”

　　他摸着那块玉佛，似乎凉凉的融在掌心里，“谁说的，阿娘其实很喜欢你。”一听就很虚假，她填补完善，“但更欣赏穆娘子啦。”她这样贬低自己，是他不能认同的。刚想分辨却听她说：“不妨不妨。只是殿下欣悦就成。”他无奈，不再开解了。在婆媳上她倒想的开，由得穆斯去争了。这几年她搁置许多事，不再是傲然到百事争最好的性情，在前面拼搏闯荡，动辄就头破血流。曾在集英宴上拔得头筹的姑娘，如今看透了世事，在苦海里沉浮游荡，以一颗遍布伤痕的心去历经和体验。“我该礼聘你的。践阼的第一年，我就应聘你为妻。”她不在意了，拿圣人的标准和衡量他，会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六哥，若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你做的更好。我承担了姚家族女的责任，也在顺心遂意的行事，如今已是善因善果。万不要因我悔疚。”

　　他仍要悔的，悔他不能全然懂她，误解了那么久。他就如孤天上的丹顶鹤，意图腾空而起，搏鹰展翅，却一提失落。嫡庶的分别是先帝亲口诉诸的，他即便再贤仍是臣僚，要忠心侍奉他的君。他痛恨命数，痛恨祖宗的圭臬，这一切的根源在贞悯皇后，她已死，执拗在父亲心头不能更改。那么就让先帝在仁君与慈父间做抉择罢，瞬间的举动让他惊骇。那是他与孃孃唯一成年的儿子，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谋逆之罪，一样是顷刻斩杀。纵疑点重重，他却不愿再查。仿佛怀疑才是杀人的利刃，江山之重，情分只是微尘。

　　既这样，何须用虚伪的藻饰去标榜飘渺的爱情？暗香疏影，原就是一场笑话。自诩深情，原是史书上不得不落的一笔。

　　骗过天下，骗过孃孃，骗过三哥，但你骗不得他呀。他看的很清楚，江山意重美人轻。天子脚下人如蝼蚁，仁德之前是血腥杀伐。

　　可惜，废黜之人在庇护下长大，活命从不是难题。只有从阴暗中滋生而来的人，才敢踏上这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