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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诡遇背驰先自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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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芳殿,两人已呷茶良久。穆斯心更澄明,“妾是来拜谒婉仪的。”昭节侧眸,心照不宣的龃龉何必惺惺作态。半晌她‘不慎’摔了建盏,茶水溅到昭节的裙襕,“危于累卵,破在朝夕。缪家满门遭戮,连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秋日固然肃杀,却不必斩草除根到如此地步。”此刻殿内只有几个心腹,又是来挑衅的,似乎掌权后她的性情也激进了不少,“若陛下诛灭姚家,却唯独保下您,那可就有意思了。”倏尔,昭节手中的建盏泼向穆斯,“美人要留神。谨言慎行乃处事法则,你而今掌大小事,若不能以身作则,不如就此辞去。”
她用小绢擦着裙前的茶渍,“我会等着看。”话落,便有内人为她披好裘衣,在朔风呼啸中迤逦而去。待她走了,永寿公主怯弱的入内,仍施了叩首礼节,她恢复往常的笑容,将她扶起,“昨日歇的可好?用了早膳没有?”说着,便抚上她的垂髫,替她去绑紧束发的布绢,公主指着不见踪影的房门,“是穆娘子?她不等翦水来施礼便走了?”她莞尔答道:“她掌家,方才有紧急的事体要去处置,就等不及见翦水了。”她隐有迟疑,逢云蘅来禀,“婉仪。今日外命妇循例入宫,因无坤宁,太后又抱病,是以改为在寿康前叩首尽礼。殿下方才遣人告知,说彼时天寒地冻,晨起的事业已晓得,不必您多走一趟了。”
逢年节,唯有数一数二的命妇才会入禁中。张荔准会到场。母亲身无诰命,不能应制而来。午歇后她着飞燕草蓝累丝月季绵边的襦裙,披缥色氅衣赴寿康。穆斯威风凛然的立于人前,欣然接纳旁人的阿谀与吹捧。见她暂收敛了几分,施过常礼又三撮、两撮的围绕议论。张荔绕过人群到她这侧来,“她爹爹得了升迁,今日做了宣徽使。”如虎添翼,春风得意。昭节错开眼,“是该好生贺过。”她不解今上的用意。能够检奉内外,通信禁庭,前几朝原已有言在先,后妃之族不入两府、不拜首宰。待到女官出殿,诸人皆肃然拜倒,三叩后各自起身欲离去,却听穆斯欣然道:“冬日寒凉,我请各府邸的娘子用盏茶。”
张荔向她瞟去,“小人得志。”她今是代表侯府,不得不留几分颜面。昭节牵了翦水的手向她颔首,她即宽然一笑,“放心。”昭节不受‘盛情款待’,与穆斯间的嫌隙为多者知,早不必粉饰太平。翦水却遽然牵住她的衣袖,“姐姐,女儿想去观潮亭。”她惊于称谓的更改,池水结冰,冬日里只是荒废的亭榭,且毗邻穆斯的广明,实在不是好去所。但她不愿驳翦水的情,还是转道引她前去。观潮亭前有一处暗香疏影,皆养白梅。据闻先皇后酷爱寿阳花,先帝便辟出小园,并使内人勤加修剪。只皇后身逝,先帝却极少睹物思人,甚至嗅见梅香都要杖毙内侍。见她驻足,公主即道:“姐姐是要赏梅?我们蠲了雪水给爹爹做茶吃。”她似乎转变巨大,却一时难以辨明。她蹦跳着请内人取水,云蘅扶上她。昭节即问:“翦水是怎么回事?”云蘅坦率的答道:“她长大了,想为椿萱好好的活下去。”
等收了一瓮,她仍兴致勃勃,命内人攀折两支梅回去插瓶。有内侍慌忙拱手,“婉仪,广明出事了。穆美人同侯夫人起了争执。”她狠蹙眉头,吩咐内人快将公主送返,就急着去解救张荔。四下均静,她到时两厢僵持,张荔正攥着穆斯的手腕,不由她屡次挣扎。“我竟不知这是什么新规?到您这里吃盏茶原也不对,您既非位最尊,又非中宫,却动辄拿乔,摆出一副掌事的款儿。人啊,总还要看清前路。否则半步错,满盘输。光靠着家族的空壳,不能取信于陛下,又做的哪门子贤良嫔御!”昭节静立于她身侧,“阿荔,够了。”她就势松了手,见穆斯猩红了眼,“放肆!”此刻公爷府邸、她的姊妹也替她说话,“侯夫人联同姚婉仪折辱我家妹妹,看来只能到万岁与千岁面前去评理了。”亦有人搭话,“家道中落,便是倚着几分圣眷过活罢了,夫人不必理她。”她握紧了张荔的手,“穆娘子,这广明的茶侯夫人吃不惯,我便只能携她去披芳了。彼此闹不爽快的事,何苦为之。”
话音刚落,即有内侍传禀御驾到,命妇们纷纷起身,想是今日新擢宣徽使,他要亲赏了。他绕过屈膝的命妇,到了昭节跟前,“朕去披芳寻不见人,原你在这里?”张荔见缝插针,复再拜道:“陛下恕罪。”他先将昭节扶起,“夫人请讲。”张荔断是别无所惧,真正的功勋之后。外祖父配享太庙、祖父三度拜相,祖母是公爵的独女,父现任太尉,真正的显赫世族。“臣妇与穆娘子起了口角。这殿内尽是攀污之辞,她们满口毁谤臣妇挚友,是可忍孰不可忍。”命妇们称“惶恐”,她遂说:“你们很不该惶恐。方才指说姚家败落失势,穆家蒸蒸日上,是高下立判,云泥之别。更有甚者说姚家危在旦夕,兴许明日就要抄没。”
昭节身形一晃,他速揽住。“谁说的?”静悄悄,他随手翻了茶盏,“内眷看管不好,是主君的过失。不能齐家,何谈治国?即刻传候外臣入宫,罚跪于紫宸殿前。”命妇们要张口求情,却听他哂道:“乌合之众。既这么能言,任执,带去宫正司教导一番罢。”她循声望去,这位司刑女官不怒自威,又有些岁数,颇像是禁中侍奉久了的。见她打量,亦垂下双眸以表敬意。握在肩头的手一紧,他温和的唤她,“婉仪?”她骤然回神,他复握她手出了广明。忠义伯在外头等张荔,两人相视一笑,像是没有任何事端。他亦停下陪她目送张荔,“羡慕?”
她长吁口气,“妾只是没想到阿荔会这般,她不该来的。”他揽她向前走,“无事。穆氏不敢伤她。她同人争执起来不会吃亏。”论身家,谁都要高看。她又素来不羁,横刀阔马的功夫要胜过柔弱的闺阁女儿。“翦水来寻我,说你在广明殿出事了。”她皱眉,照理她不应涉入这些事,小孩子家,总是避远些好。他却已说出她的顾虑,“你是不是觉得翦水过于早慧?”她不置可否,却听他继而道:“远毅久征沙场,她多要帮扶母亲应付日常。妯娌事多,恐怕有些她早已明白。她能多些心思是好事,禁庭的诡谲无一刻停歇。我在这里成长,明白藏在人心底的污秽不堪。昭节,你要与她一样,懂得保自己周全。”她似乎更孤立无援,想海中漂泊的一夜扁舟,随着波涛上下沉浮。
她不是不敢为,而是姚家进退维谷的处境不容她擅动。她屡次蒙受他的格外加恩,绝不能真在人前德行有失,让言官口诛笔伐。穆斯可以错,命妇们可以错,但她只能慎重的准确下去。倏尔,她打破沉默,“明日会设宫宴?”新岁前的最后一次虚闹,他颔首,“若嫌繁琐可以不来。”她却摇头,“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就像穆斯与她之间,即使纠葛,却终有定输赢的一日。
翌日她却忽感心悸气短,在大宴前急传了御医。这时今上不便去探望,便将四个御医都给了她。连着问何伶是怎么回事,朱琐焦急难耐,“晨起还好好的,着裳时忽说心口剧痛,连揉了几刻还是疼的厉害,吃了闵御医给的丸药仍不管用。”他忽转道欲往披芳,何伶即刻跪道:“陛下。今日宴席有外臣在场。”是事不宜迟,是不能耽搁,“你去顾着婉仪,若她有不妥立刻来禀。”
她不知是怎地了,止痛的药已服了两盏,仍有些隐隐的疼。何伶瞧她毫无血色,气息零弱,仍撑口气说:“替我禀陛下,今日实在不能赴宴了,改日昭节再亲登紫宸告罪。”下一碗汤药已到了眼前,何伶递给她,“娘子切毋这样说。陛下极为牵挂,只今日属大宴,实在误不得,否则定要亲来探病。”眼角的泪垂落,不知是疼痛亦或他故。方才忽想若她疼的没命了,他依旧要去参宴,连最后一面也难见。她是沧海一粟,只是他人世里的过客。帝王恢宏一世,她不过是飘渺的尘埃。有内侍拿了信物回来,交给何伶,是他的护身符,供奉在佛前的玛瑙串,她原也每日佩戴着。“陛下请您安心。”她颤抖着接过,紧附于心口处。云蘅又给她顺气,“娘子别哭,陛下是惦记您的,散了宴定会来探望。”
建福宫,宴席静默,无人敬酒。流程照常走,给官僚的节礼和例菜也赏了下去。然而姚昭节的座位却空置着,今上不时凝视着,又转身问跟着的内侍。有知情的命妇说她是突犯心疾,眼见御医们着紧赶去。他才要吩咐散宴,有一内侍惶恐的跪到御座前,“臣知罪。”前后震惊,穆斯从座出,“陛下,此人行状鬼祟,要同外臣报讯。妾已遣人搜了他的身,果真得了一字条。据他所言是姚婉仪亲笔,托他交给姚主司的。”酒盏被他掼倒,“信口雌黄。婉仪今日病势汹汹,朕方要去探望,穆氏,你发疯也要瞧准火候。”
穆斯即刻下拜,“陛下。嫔御与外臣勾连不清是大罪,何况姚娘子受您恩惠至多,说不准就是将哪句御言传给家眷,以卖官鬻爵、邀买人心。”他拍案而起,“胡言乱语!将她带下去。”此刻太后却示意内侍退却,“陛下,兹事体大,还请秉公处置。穆家承蒙恩典做了宣徽使,美人又司掌宫宴诸事,操持甚多。此事关乎国朝与禁庭,还是问清楚些好。去问姚婉仪可还有恙?若还能挪动,请她到建福宫来。”
他尚想拦,却见云蘅扶昭节缓慢挪步,近前的命妇也看清了她的面容,着实是惨白,额间还泛着虚汗。内侍报的不清楚,只说她私通外臣,悖逆规矩传信。真是无稽之谈,她痛的死去活来,哪有这份闲心?更休提是替那混账爹爹打探了。她几乎在倒在他面前的,他搀不住她,只得半揽着她,双臂施力撑住她,“昭节,快起来。”她只觉头昏眼花,耳边轰鸣,“陛下,妾没有…”他心里痛到极点,与云蘅齐施礼将她搀住了,“我知道。”饶是有人怀疑,看到她这病成这模样都不忍再提了,那内侍却膝行向前,“都是臣的过错!是臣没有办好娘子交付的差事,臣罪该万死!”他才要遣人去钳制住,却见他掏出匕首,“臣有愧娘子,甘愿一死!”说罢毫不犹豫的刎颈,鲜血喷涌而出,溅于四地。昭节顾首,他即掩住她的眼睛,“别看。”
怎么会这样?阵痛又袭来,她直昏厥了下去。今上双手搂住她,让她倾在自己怀里。此刻只听天真的童声,“爹爹!姐姐怎么了?”是永寿公主,朱琐才想将她带下,她却捡起字条,“这是女儿写给外祖父的!姐姐教女儿要孝顺长辈,既是新年节庆,怎能缺了吉利话!”说罢她展开熟宣,却是歪歪扭扭的笔迹,“女儿祝外祖父平安长寿,祝爹爹万事顺遂!”穆斯去夺她的纸条,一张薄纸撕成了两半。确是孩童所写,亦是她所言的“平安长寿”,真是难以置信。她立刻指着永寿公主说:“是你!你联合姚婉仪做戏嫁祸于我!”她显得局促委屈,直往今上身后躲。今上挥开长袖,虽非掌掴,却使穆斯栽倒在地,“做戏?从来都是你一心想要谋害昭节。来人,即刻扣押穆氏与宣徽使!”
说罢他打横抱起昭节往紫宸去,御医早在等候,摸脉后禀说:“陛下,据微臣等揣测,当是娘子晨起服用了引发心疾的吃食。娘子体弱,大寒之物与味属辛辣刺激的一概要忌口,若再多几次,恐有性命之忧。”他握她的手一紧,又瞥向何伶,“去查。”再服一帖药,镇痛后她便醒了。只能靠在他怀里,“六哥,我大抵活不长了。”他的手猛然一颤,却刻意压低了声音,“胡说。你答应我的,定要寿数绵长,随我到老的。”她抬眼,神色郑重,“若昭节食言了,六哥不许怪我呀。”
他心头酸楚,却仍如常道:“这样的小病你从前总犯,可哪回要了你的性命?不会有事的。”她将手串套回他的手腕,“六哥的心意,我明白。”他侧开眼,擦去那一滴要落下的泪,“这不是生离死别,你会好起来的。天下四海名医无数,妙手回春的更有很多。只要你悉心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算准了所有,在朝堂游刃有余、 收放自如。却没有想到她不会再等自己了。“蜉蝣朝生暮死,彭祖以久特闻。短暂与否都不要紧的。自我踏足禁庭的第一次,我便猜到最惨淡的收场了。不过就是六哥厌憎、嫔御欺辱、忍辱偷生。可我好贪心,我想多瞧你一眼,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回眸。我虽想生,但不畏死。即使有日阎王要收了我,我仍是舍不下六哥的。”
他不想听这番‘交代后事’的话,即刻手覆丹唇,“不许说,更不许想这些。都说你郁结成疾,我瞧很是。你怎样才能不想这些?”她撑起身,“那就请陛下罢黜爹爹的官职,让他回蜀地养老罢。”他惊诧莫名,她从不涉政事,姚平之事更避之不及。如今却动辄提及他的去留,“他会痴心妄想。只要妾在内庭,只要您还待我亲厚,他便会日日想着走捷径、登高梯。要他断了这心思,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妾身死,一条是陛下永不录用,让他自此终生为庶民。妾晨起梦姚氏满门获罪、判斩立决。这是妾第九次发此梦。”
所以她犯心疾症候,并不是因服了寒凉之物,而是自内勃发。她抬眸,微笑着看他,“妾比陛下更要清楚他。明白他首鼠两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阿谀狡诈。他混迹官场,不真心为百姓谋利,却一心想着如何能显达闻名。本性难移,或高官厚禄、或县父母官都是误人。六哥,妾不能眼看着他造孽了。佛法高深,妾五岁随椿萱礼佛,老僧说污秽心生恶念,恶念致祸行,必挫杀姚氏一族福祚,若不能及时掉头,必落得瓜蔓株连,人丁稀薄的下场。我恐惧那一日的到来,若你下谕杀了我合家,隔在你我之间的便是血海深仇,我只得自刎谢罪,了此残生。”
活不长了竟是这个意思,他轻笑,给她借力的手臂依旧扶着她的脊背,“若是三哥践阼,你也会这样恳求他?”她直截了当,仿佛早已想好,“不会。但若他诛姚氏一族,我会弑君,再行就死。”可若是他,她便不舍得弑杀了。他将她揽入怀里,“阿节,你心思太重了。”她环上他的腰际,再度痛哭,“真不知太平岁月还有几年……”他拍着她的背,“别哭,你身子如今经不得悲痛。我答应你就是了。”这确实是损伤最小的抉择,若姚平返乡,所有的瞩目就停止了。他亦不用再算、再遮掩、再粉饰了。她抬起眼,“真的?”他啜在她丹唇上,“请他致仕你便可安心?”她垂眸,“会影响您的朝局么?这是妾的私心,倘或会影响您的大事……”他再次摇头,扶她躺好,“不会。”
又守她睡下,今上方吩咐何伶道:“拟谕,罢穆氏宣徽使位、下狱待查。另遣人去告姚平,说请他乞骸骨。”连何伶也愣了一刻,若姚平出京,姚氏一族将再难复起。“起封婉仪生母为安定郡君,命其在京安住。”这样无微不至,他真是为昭节费尽了心思。他又转回殿内守着她,云蘅跪坐在榻边劝着,“娘子,此处没有穆娘子,更没有公主!您看清楚……”他靠着榻坐过去,揽过她的身子,“没事了。穆氏已被扣押,她不会再谋害你。”她却攥着他的胳臂,“她将翦水推入河中了,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他蹙眉,“去将公主带来。”等不及云蘅去请,朱琐已扑通一声跪倒,“奴罪该万死,公主失踪了。”她心头骤痛,仿佛要重复一遍。他立刻替她揉着心口,“朕立即遣人去寻,一定无事的。”
公主没有落水,内人们搜罗阖宫,最终在广明附近寻到了她。她哭啼不休,说有脸生的宫娥要带她去蠲雪水,她顾念昭节寝疾随她去了,却不想惹了麻烦。回来便扑在今上身前哭。谁不怜她痛失了椿萱,如今孤苦伶仃。便连他也打消了几分疑虑,悉心的哄着,又命内人要顾好公主。
晚膳前他因政事暂离,她在盏旁坐着,安静的用牛乳茶与奶糕,听昭节问:“翦水,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