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赵枕蕈

2、贰

　　回到梨园，在不登台的日子里，沐青萍又是以往的艳衣浓妆。

　　回想起那天慕容笙冷冽目光底下的暗潮涌动，沐青萍想，果然他不喜她与梁嚣同时出现。

　　或者该说是他觉得她不配。

　　可那日前去，她并未后悔。

　　沐青萍年幼时所见不过局限在梨园内，但也没少听过慕容笙的名字。

　　从开始的“才气纵横可惜是个被打压的庶子”到后来的“惊才绝艳冠绝京华但为人孤高冷漠”，即便不看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他也一直都是一个传奇人物。

　　就和梁嚣一样。

　　因此虽然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一个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两人实在相去甚远，沐青萍却觉得其实他们真的很般配。

　　后来梁嚣不知为何突然迷上了来梨园听戏，且每回都点名要她作陪，再后来，慕容笙也总来，沐青萍猜想他大约是来寻梁嚣的，即便寻不到也想着是她的歌舞，再多坐一会儿兴许就能等到梁嚣出现。

　　毕竟他二人虽要好，慕容笙还是不大能接受梁嚣动辄杀人的毛病，而梁嚣在慕容笙面前也多少会收敛些脾气，是以梁嚣有时候会躲着慕容笙，而慕容笙一发现梁嚣不见了也会急着寻他，生怕他又嗜血。

　　如此不厌其烦的躲避与追寻，难得的迁就与包容，怕是真的都爱惨了彼此。

　　沐青萍想得明白，自不会自作多情，可每每看着台下的人，还是会忍不住黯然许久。

　　然而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里却变了味道。

　　后来主人家要求她模仿梁嚣。

　　初时的错愕退去，沐青萍很快便悟了其中缘由。

　　于是她脱下自己喜欢的素衣，抛弃不施脂粉的习惯，换上了艳烈的红衣，化上浓艳的妆容，不顾及旁人或嗤笑或鄙夷的目光，刻意地出现在了慕容笙眼前。

　　此后果如鸨母所料，即便是梁嚣不在京城的时候，慕容笙也常来。

　　每回都点名要沐青萍相伴自是不提。

　　这样的事梁嚣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对此毫不在意。

　　想想也是，正品又岂会畏惧一个仿照自己的赝品？自是不屑与之计较。

　　坊里与沐青萍熟识的姐妹都道她不屑巴结权贵，定是鸨母逼的，并不知她自己是极愿意这般去做的。

　　因为她心悦慕容笙，而慕容笙倾心于梁嚣。

　　尽管她们两个之间除却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外，其余方方面面都是天壤之别。

　　可她仍是欢喜极了，哪怕只是做个可怜的影子。

　　她终于能靠近她梦中的谪仙了，尽管抱着她的时候，慕容笙心里想的是别人。

　　靠在他怀里，沐青萍听他说接下来可能有段日子不会来了。

　　若是她，这时就只会温顺地点头，柔声道：“好。”

　　可她现在是梁嚣的影子，所以她便该赌气地别过脸去，骄矜道：“那你以后都别来了。”

　　又听慕容笙说他明日将动身前往并州查一宗贩私盐的旧案，她不懂朝事也知私盐一事牵涉甚广，内心甚是担忧他此去安危，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却只笑说一声“知道了”。

　　梁嚣从不会这般啰嗦。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奴家明日送世子出城可好？”

　　沐青萍很清楚，她要像梁嚣，但又不能太像，一模一样更是大忌。

　　这会惹得慕容笙不满。

　　曾听人说梁嚣幼时便是宁可在雨里一直跪着也断不肯求饶一句的硬骨头，她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即便被嫡母和嫡姐们欺压，再势单力孤也自有一股睥睨众生的狂傲。

　　凭她的气性绝不可能去对别人曲意逢迎。

　　即便是在深爱的慕容笙面前，她也不会这般做小伏低地伺候着。

　　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一个高傲的女子啊。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供他在梁小将军不在的时候聊作慰藉的赝品，根本不配与之相较。

　　但其实这里面也有沐青萍自己存着的一点私心，她想多同慕容笙待些时候，她想去送他，她也想在做影子的同时多少保留一点自己的特质，甚至期待着日后慕容笙能够记得这些小小的不同。

　　但作为一个影子，这样的倔强和坚持其实毫无意义，更显得有些可笑。

　　她本就只配借着做梁嚣的影子得到一点仙人的光，原不该可笑地去妄想什么。

　　不能做自己，这样好累啊，但她甘之如饴。

　　起码她能躺在慕容笙的怀里与他执手相谈不是么？

　　她还能感受到他从不曾给过旁人的柔情，看到他从不曾对旁人展露过的笑容。

　　只要他能欢愉，她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上辈子她这么想，重来一世，她的想法竟未变改分毫。

　　或许慕容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劫吧，终是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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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知道沐青萍小时候见过慕容笙，或许就连慕容笙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次她跟着姐妹们去清远侯夫人的寿宴上献艺，因正是顽皮爱闹的年纪，后来竟还大胆地混在戏班子的前辈中跟着一起上了台。

　　她用稚嫩的声音咿咿呀呀跟着唱《麻姑拜寿》，却是唱得断断续续，混在中间分外突兀。

　　后来自是被面色铁青的班主拎了出来扔到后/庭。

　　看班主出了月亮门，沐青萍忙追上去想求班主别跟妈妈告状，却在遇上一个人时瞬间消音。

　　来人一袭朴素白衣，正是慕容笙。

　　那时的沐青萍还是个孩子，慕容笙也只是个比她稍大了些的孩子，温润的五官稚气未脱，眉目间却有着化不开的冷意，在看见她时，那冷意似消融了些，但仍是叫人只敢远观。

　　虽然并不同于沐青萍路过前厅时见到的那些华服公子，但也应是不能冲撞的贵人。

　　小沐青萍顿时止步，再不敢上前。

　　对方不发一言，只径自离去。

　　沐青萍却在回去后频频做起了关于他的梦。

　　那般如谪仙的风采本就只该在梦里出现。

　　那天再见到那小公子是在后来献艺结束后下台时。

　　看见他坐在主人家的席位上，小沐青萍惊喜得差点叫出声，虽克制住了但还是发出了点响动，这动静还引得对方抬眼看来。

　　当那平静无波的淡漠目光扫过时，她立马慌乱地低头，之后却总忍不住偷瞄几眼。

　　她自以为很隐秘，却不知这些小动作全落进了对方眼里。

　　少年唇角难得向上扬了扬，但很快又放平。

　　因为他的嫡母开口了，“阿笙啊，你觉得今日的歌舞如何？”

　　每回嫡母这般亲切地唤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少年的脊背僵直了些，“母亲点的戏自是好的。”

　　“哦？”侯夫人笑得越发和蔼，“我原还以为你是想起了你娘昔日艳绝京华的风采才看得这般入神呢！”

　　无人不知他生母原是京中一善笙的名妓，此时她刻意咬重了那一“艳”字是何意更是不言而喻。

　　一时间，周遭取笑议论声四起，不绝如缕，绵密如丝，扰得少年两侧的太阳穴发酸。

　　那姨娘郑氏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难为夫人体恤三少爷一片思母之心，还特给他取了个‘笙’字作名，这名字可真是好极了！”

　　话落，堂下又是一阵哄笑。

　　每逢宴会都会遇上这样明目张胆的羞辱，小慕容笙早已麻木，现下也只低头不语，放任自己在当场僵硬成一方顽石。

　　可很快，他游离天外的魂就被一阵惊呼唤回来了。

　　歌舞演罢，照规矩主人家该打赏，惯来爱逢迎侯夫人的郑姨娘从丫鬟手上接过盖着红布的托盘端了过来，却在走到侯夫人身边时突然失手掉了托盘。

　　托盘重重砸到了侯夫人脚上，直痛得她嗷嗷乱叫，金元宝哐当当滚落了一地，郑姨娘慌忙跪下告罪，丫鬟们有的去拣金元宝，有的去看侯夫人的伤势，场面一时很是混乱，在场其他人纷纷围了过来，一时间倒把小慕容笙挤了出去。

　　他冷眼旁观众人手忙脚乱，心里却也生不出几分高兴。

　　“青萍！你再这样胡闹，我可要告诉妈妈，让她打你了！”

　　另一边，楚龄这样低声斥道。

　　她刻意放慢脚步，拉着小沐青萍到最后就是为了好好训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丫头。

　　紧张地攥紧了袖子，小沐青萍竭力镇定，无辜地睁大了一双眼，“姊姊在说什么啊？”

　　看她还在嘴硬，楚龄气不打一处来，“我刚刚都看见了！你又用小石头打别人手腕了是不是？”

　　“我的好姊姊，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在袖子里藏小石头了，我再不敢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妈妈。”见瞒不住，小沐青萍便扯了她的衣袖哀求。

　　她相貌本就生得楚楚，天然自带一股不胜怯弱的气韵，何况是这般有意示弱，看着越发可怜，叫人再不忍心苛责。

　　楚龄有些无奈，只得用力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啊，幸好这次没人看到，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才不会有人看见呢。”小沐青萍很自信地小声嘟囔，转过脸就对上少年沉静的目光，顿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