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赵枕蕈

3、叁

　　小沐青萍很自信地小声嘟囔，转过脸就对上白衣少年沉静的目光，顿时愣住。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就是莫名感觉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刚刚是听那些人说得实在过分才忍不住出手，左右这样的把戏她以前常用在梨园里那几个爱欺负她的坏人身上，做得极是顺手，却没想到会被当事人发现。

　　下一刻，小姑娘的眸子倏地撑大了一圈。

　　因为她看见他对她笑了一下。

　　这时侯夫人已经被搀回了卧房，清远侯和一众儿女还有姨娘们也跟着去了，旁的客人散了，梨园其他姊妹和戏班子的人也都跟着去了后堂，原本热闹的堂屋现在空荡荡的，就和少年的背影一样落寞。

　　但现在，他笑了。

　　他对她笑了。

　　虽然并不明显，且转瞬即逝，但也已很振奋人心了。

　　小沐青萍一颗心砰砰直跳，可惜她刚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颜，前面就有人折回来叫她们了。

　　于是她才激动地举起拳头就被楚龄急急忙忙拉走了。

　　沐青萍对慕容笙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了那个如昙花一现般的笑容上。

　　之后他再流露星点笑意都是因为梁嚣，或是面对身为梁嚣影子的她。

　　可既然他笑的时候她都在场，那么她是不是也该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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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劝你还是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也别再枉费心机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没用的，”柳纤纤扭着腰肢走了进来，挑衅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虚弱人儿，嘲讽道，“慕容世子是何等清贵之人，又岂是你能肖想的？”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样的话沐青萍都听过无数回，本以为内心此刻不会再起波澜，再听到时却仍是感到胸口一阵滞闷。

　　她摁着胸口咳了几声，抿了抿越发苍白的唇，垂眸不做声。

　　然而她的沉默却没能让床前的人消停下来，就见柳纤纤笑得越发招摇，“你做出这般矫情模样来给谁瞧呢？慕容世子现在正为梁大将军日夜悬心，怕是没工夫搭理你，这做人呐，合该有点自知之明。”

　　沐青萍这时终于抬眼看她，声音却很平静，“我知道。”

　　柳纤纤一愣，回过神后就有些不忿。

　　她打小就和沐青萍不对付，自忖无论是歌舞还是琴棋书画都不比她差，甚至身段还更婀娜多姿些，可为何妈妈只把她看作是这梨园的第一金字招牌，现在又为何除梁大将军外便只她能亲近那风姿皎皎若天上月的慕容世子？

　　这一切都令柳纤纤眼红不已。

　　梁嚣出征没多久，木樨阁那边就传出人病了的消息，她下意识便觉这是沐青萍因慕容笙近些时日没来而使的苦肉计，后来见慕容笙仍是未来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过来，准备好好欣赏沐青萍失意落寞的沮丧模样，可现在，她都这般出言讽刺了，这人怎还这般平淡，竟丝毫不见伤心？

　　柳纤纤顿觉无趣，之后又刺了她几句，见对方仍是反应平平便轻哼了一声，愤愤地甩袖离开了。

　　房中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沐青萍松开方才一直紧紧摁在胸口的手，轻吁了一口气。

　　她怔怔地望着床顶。

　　这次并非她装模作样，她是真的病了。

　　许是因逢了乍暖还寒的时候，本就体弱的沐青萍突然病倒了，妈妈将她视作摇钱树，打小便是好生娇养着的，得了消息后自是忙请了京里上好的大夫来瞧。

　　可说来也怪，明明大夫看过只说是风寒，可服了这些时日的药却不见好转，反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到后来更是连嗓子都倒了，别说唱曲儿，就连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再叫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坊里的生意是不能断的，这棵摇钱树倒了还能再栽培一棵新的，再加上递去清远侯府的消息仿佛石沉大海，妈妈很快就对久久缠绵病榻的沐青萍失了耐心，转头开始去培养柳纤纤等其他几个能歌善舞的丽人，现在除了楚龄，沐青萍这儿无人问津。

　　人走茶凉，不过如是。

　　不过世间事向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沐青萍对此向来看得通透，眼下倒也不甚在意。

　　这期间，慕容笙始终没有出现。

　　一切都和前世一模一样，无半分变化。

　　前世，她死于这场重病，或许也是死于一直没等到慕容笙来的绝望。

　　慕容笙为什么一直没来呢？因为他根本没收到这边递过去的消息。

　　那时他人已经不在侯府了。

　　因为前线传来消息，梁嚣在撤退过程中遭遇敌军伏击，离奇失踪，下落不明，至今生死未卜。

　　慕容笙接到消息后当即出城，奔赴前线去寻梁嚣。

　　这辈子应当也是如此。

　　为了那一丝有些不可理喻的倔强，所以这一次，沐青萍暗中截下了从梨园递去清远侯府的消息。

　　左右结果没什么不同，如果真要做选择，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自取其辱。

　　不过说到那个煞神啊……

　　虽然最开始常来找她的是梁嚣，但两人独处时并无甚交流，梁嚣只是专注地盯着她。

　　不仅是她献上的歌舞，还包括她斟茶倒水的一举一动。

　　沐青萍虽不解，却也道这人脾性古怪且太过危险，并不愿深想，总之两人着实无甚交情，沐青萍也不是那种会轻易爱屋及乌的人，相反，她甚至有些自私，她对梁嚣一直都是羡慕的，更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嫉妒。

　　可此时她是真心希望梁嚣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

　　不仅是因为她不忍看到慕容笙伤心欲绝的模样，也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梁嚣就此殒命，那么注定从此慕容笙心里再不会有属于她的一丁点位置了。

　　正品没了也就没有再看赝品的必要，而且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这是沐青萍绝不愿意面对的事，她很自私，如果可以，她宁愿死的那个人是她。

　　虽然这样好像也没多大意义，毕竟她在慕容笙心中的地位怎能和梁嚣比。

　　噢差点忘了，按照前世的记忆，自己也的确是撑不到慕容笙回来的。

　　梁嚣的大军最终会大胜而归——也不知是不是有文韬武略的慕容世子相助之力，总之她人好好儿的，慕容笙也好好儿的，他们一起回来了。

　　这是前世沐青萍听路过的两个丫鬟闲话时说到的，梁家军班师回朝的盛况她没能亲眼得见，但多少也能想见。

　　梁嚣从未打过败仗，这次又是胜了如此凶险的关键一战，听说不但收复了失地，还打到了敌国腹地，逼得敌国自愿为我朝属国，边境起码可保五十年的和平，此战后她的荣耀必然攀上顶峰，回朝时的景象之繁盛只会更胜从前。

　　而从前的盛况她都见过，因为每次慕容笙都会去。

　　慕容笙是去迎接梁嚣的，而她去是为了见慕容笙。

　　哪怕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也很满足了。

　　他还好好儿的，他找回了他深爱的人。

　　心里的巨石轰然落了地，女子干裂的唇角缓缓牵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弧，身上和心里却突然都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之后没多久便慢慢闭上了双眼。

　　沐青萍这次昏迷的时日比以往都要久，再度睁眼时已是五日之后。

　　彼时，圣上赐下的庆功宴早已结束，但梁嚣的身子却还未好全——这一仗虽胜了却也是险胜，惨胜，身为主帅的梁嚣的确曾命悬一线过，回朝时虽已无性命之虞，也仍需好好将养。

　　她这些时日都待在将军府里养伤，这让京中的百姓心下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敬仰这位打了胜仗守住疆土的大将军，但也的确惧怕厌憎这人平日里动辄杀人的暴虐。

　　但慕容笙一定会是那一个例外。

　　沐青萍能想到他是如何日日夜夜守在床前，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定是事无巨细，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旁人半分，脸上常年清冷疏离的神色应会因着心疼与怜惜甚至自责更添几分生动与鲜活——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有些痛了起来了呢。

　　终是不可免地化作了几分怨恨，有对慕容笙的，也有对梁嚣的。

　　怨他为何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恨她为何独自占据了他全部的温柔与耐心。

　　但即便是这样，沐青萍发现自己还是希望梁嚣能早日康复，她是真心盼着她能好起来。

　　因为这样，他兴许就会想起同样卧病在榻的自己，就会有心思和工夫来看自己一眼。

　　也因她终是不忍心看他真心爱着的人儿彻底离他而去——得不到所爱的滋味，其中几多酸楚苦痛，她比谁都懂。

　　只是他是失去，而她却是从未曾拥有过。

　　时至今日，她不敢再奢求其他，只想让他再来看自己一眼，这样应不算贪心吧。

　　沐青萍这样卑微地企盼着，老天却不打算成全她这个小小的愿望。梁嚣的身子一直没养好，所以慕容笙一直陪着她，一直没有来过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