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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梁警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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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手映入眼帘,指尖毫无血色,骨节处肿胀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三个金灿灿的玉米糖摊在掌心格外的显眼。
一抬头,阳光跳跃,秦宁眯着眼看着眼前人。
蓝色条纹病服穿在少年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少年不过青春期的年岁,骨架窄窄的,四肢异常瘦弱,竟有些挂不住衣裳。
他面色苍白、眼睑青紫,双颊浮肿,一看就是重疾缠身。令人映像最深刻的是那双眼睛,圆圆的,自带三分笑意,但忧郁却显而易见。
“吃吗?”男孩见他不伸手,以为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秦宁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认识自己?
对自己记忆力还算自信,回想一遍确定自己还真是不认识这人,他又仔细端详几秒,又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
“不用了,谢谢!”
少年不再坚持,自顾自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的剥开糖塞进口中。
软糯香甜玉米味在舌尖流淌,少年的眼眶顿时红。
极其轻微的哽咽传入耳中,秦宁偷偷瞄了眼,少年眼角挂着泪痕,闭着眼倔强的想要收回,脆弱中又带着坚强,像是一只被暴风雪困住的幼瘦,孱弱又无助。
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
他犹豫再三,将半包剩下的纸巾放在身侧,装作什么都没没看见,侧身斜靠在椅背。
注意到他的动作,少年余光望过去,才发现他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上疤横交错,尤其是脖子上的那道,如同一条蜈蚣盘踞,尤为可憎,一时间鼻子更酸了。
“秦宁,我……”
嗯,叫自己干嘛?秦宁条件反射回头。
“我,”苍白的嘴微张,几开几合,话到嘴边又被吞回,糖纸夹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被蹂躏。
“我们认识?”看他那难受样,秦宁指了指自己,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
“嗯。”
少年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否认,秦宁更是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我是,他……”头埋得越来越低,最后两字含含糊糊,根本听不清楚。
秦宁也不恼,耐心等待。
“啪嗒!”一声,几乎微不可闻,金色糖纸折射出浅浅的光晕,圆圆的手指滑落一道水痕。
又哭了!
“对不起!”低哑的嗓音中揉杂着几分惶恐和哭腔。
秦宁拿起纸巾刚准备递出去,听到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
“秦宁,对不起!”
少年抬头,咬着唇边,泪水已是充盈着眼眶,却被苦苦压抑,不容许掉下一滴。
无声的哭泣最是让人心疼,左眼角下红痣因为情绪激动显得更加鲜艳。
一张愁苦面孔突然掠过脑海,秦宁瞪大双眼。
是他!
竟然是他!
稚气未脱的面庞将他拉进噩梦的漩涡,睡梦中反复出现的尖叫、嘶咬又一次在耳畔回荡,辛辣、浓烈的火药气息排山倒海袭来,将他团团包围,一寸寸侵蚀肌肤,冲破血管,渗入骨髓,头一冲一冲地疼。
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正被炸裂开,成为老旧电视机中黑白雪花片。
身体燃烧得像是要飞起来,千言万语出现在脑海中,迫不及待想要宣之于口,却又被压在舌尖,木呆呆地吐出一句。
“你就是金宝吧!金元的弟弟!”
他猛的瞪大眼,随即又低下头。
“是,我就是金宝。”
愤恨、愧疚交织,金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大哭,泪水不停从指缝滑落,路过的人无不好奇多向这边瞧上两眼。
“对不起,差点害死你,对不起。”
“大哥都是为了我,是我连累了他。”
“我,我……”
金宝抽抽搭搭,气接不上来,脸涨得通红,秦宁赶紧拍打后背肩帮他顺气。
“别哭,深呼吸,跟着我深呼吸。”
呼……吸……
几番绵长的呼吸,情绪稍微平复,金宝搓揉着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埋着头。
秦宁叹息一口气,“你一直在这里?”
金宝哑着嗓子道:“才转过来没多久。”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
“沈霖渊带你来的?”
“你入院后,沈先生带我来的。”
秦宁遥望病房,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阳台上,这哪是和朋友相会。
像这样高级别私立医院普通人又怎负担得起。金宝至亲都已不再,他日常治疗、他的手术,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得到最专业照护。
沈霖渊他究竟默默做了多少事,那些本该他承受的全部担在自己身上,一想到这些心就被暖意塞得满满当当。
“你不恨我吗?”
“恨的,看到他最后一眼时特别的恨。”
“你回来,他却没了。”
幽幽且委屈目光落在秦宁脸上,毫无掩饰,他想解释,却被金宝自嘲打断。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恨你。”
“你也是受害者。”
“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
“都是我的病连累了他。”
他坐在一旁,目光穿过秦宁,凝视着远方,显得很平静,却让人难过极了。
“不是你的错,一切都”
该怪谁呢?
怪自己当年多管闲事?怪警察没有抓住程健?怪生日当天苏宁远挑拨,自己提前离开让他们抓住机会?
可以怪所有人,却好像谁也怪不了,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已经是一种幸运。
“我哥他是个好人,对吧?”金宝突然轻轻问道。
秦宁点点头,“是,他知道真相后一直想放我走。”
“那他见到妈妈时就不会再挨骂了。”金宝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
“她知道。”
她知道,只是她已真正消失在这尘世,再也见不到你。
时间在默哀中流淌,脸被晒得绯红发烫,却没有人提出挪位,直到护士找来提醒金宝要去透析才打破平静。
“金宝,真的对不起,害你失去哥哥。”
金宝摇摇头,“我哥会一直在这里!”郑重地指着胸口。
“我会带着他生活。”
秦宁目送他离去,孱弱的少年披着一层暖光,背挺得笔直。脚步缓慢而坚定,风吹得宽大的衣袖呼呼作响,宛若破茧欲飞的蝶。
“还好吗?”沈霖渊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侧,挡住来风。
“没事了,”见他不信,秦宁又强调一次:“真的没事。”
“那就回去吧!”
“沈霖渊,谢谢你。”
“嗯?”
“帮助他。”
“我们一起!”
“好,一起!”
此后今年,秦宁在暗处看着他一路成长,未曾再碰面,直到一天他收到张百日宴请柬。
“他叫金元元。”
“元元,善意也。好!”
那刻一切得到真正的释怀。
“小秦。”
铿锵低沉的呼唤传入耳中,秦宁抬头,门口矗立着大高个,一身黑衣,匪气十足,茂密络腮胡也无法完全遮掩耳根到下额的一道疤痕。
“梁警官!”
“还在气呢,不叫梁叔了。”中年男子虎目圆瞪,带着几分煞气,完全不像是个警察。
秦宁太熟悉他这做派不过,完全吓不着他,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也没改口。
沈霖渊笑了笑,颔首道:“梁先生。”
梁斌就是当面陆警官的战友,多年来战斗在前线,一直隐姓埋名极少以真面目露面。
“你现在还好吗?”梁斌盯着他的眉眼,意有所指。
“好了,又能看见了。”秦宁坦坦荡荡地回应。
“这是不怕了?”
“怕的,可得继承祖业也不是吗?”
秦宁一本正经地回答,堵的梁斌哑口无言,他就知道,这小子气没消。
见他惆怅满面,小报复达成所愿,秦宁展颜道:“骗你的,不怕了,他早就没了,害不了我。”
“臭小子,就知道骗我。”
梁冰赏他一个爆栗,长吁一口气,横亘在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下。
“梁先生,进屋再谈吧。”
看二人这么亲密,沈霖渊有些不是滋味,侧身卡在二人中间,护住秦宁。
会客室茶香四溢,沈霖渊坐在中央,时不时斟茶倒水,给秦宁削水果,剥见过,毫不见外。
光明正大护食的模样,梁斌看的啧啧称奇,戏谑的目光来回扫荡二人。
秦宁有些不自在,又怕他语出惊人提及自己怯懦不堪的往事,不得不主动开口:“你怎么来了?”
“事关当年那事,有人联系上我。”
“哦,你还在继续做……”最后两字不用明说,都心知肚明。
“嗯。”涉及职业敏感,点到即止,梁斌抿口茶继续道:“你爷爷走了?”
“二月走的,小半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老爷子那一拳我现在都还记得。”
一个大男人矫揉造作捂着胸口,秦宁乐得抿嘴一笑,梁斌装得更厉害,已不再是多年前上门负荆请罪,懊悔又愧疚的模样。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过往已如云烟。
当年程强被抓,程健逃亡,正义也算是得到伸张。他本以为一切就此结束,安下心开始准备真正的毕业旅行,没想到出发前日又被找到。
“程强想见你一面。”梁斌脚踩几个烟头,墨镜和鸭舌帽遮掩大半张面孔,剩下的一半胡子拉碴。
“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
“直觉,鬼他妈的直觉!”语气是出奇的愤怒。
“我不想见他。”都不用考虑,秦宁直接拒绝,陆阳被割喉的一瞬现在回想起仍心有余悸。
听着,梁斌站了起来,点燃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秦宁被这袅袅绕绕的烟雾熏得难受极了。他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梁斌突然脱口而出。
“他上面还有一伙人,牵扯更大。他告诉审问员死刑是逃不了,不搞清楚怎么栽的,什么都不会说。”
“你们就不能找个人去骗他。”
梁斌猛吸一口,吞云吐雾:“你以为我们没试过,那杂碎三句话就能识破。”
咄咄逼人让秦宁感到不适,陡然生出一股怨气:“那我去他就真能相信。”
“鬼才知道他怎么判断的,这杂碎真的太贼了。”
“小子,我其实和你一样,他死的越不甘心里就越痛快,可我不希望陆阳的事再发生。”
钢铁牢笼被凄冷的光照射着,亮如白昼。
程强坐在铁椅上,穿着黑白箱简的囚服,长脸,皮肤较白,四肢被铐,闭着眼斜坐着,深色淡定,像是睡着了。
梁斌拍了拍秦宁肩膀,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
深呼吸一口气,带好耳麦,向前迈出一步。房门骤开,房间冷得沁人,身体不受控制抖了抖。
虚无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
“怎么,今天又换人来演戏。”
“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见我,见到了,不敢信。”
秦宁重复耳麦传达的话语挑衅道。
程强眼神瞬间变得阴鸷,直直的盯着他,审视意味十足。“你看到了多少?”身体突然前倾,带着铁链、椅子咯咯作响。
有危险!秦宁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回头寻求帮助,隔着那门,那玻璃他什么都看不见。
“照实说,别怕,我们在这。”耳麦中传来关切的声音。
任凭手链铰链哗哗作响,铁椅纹丝不动,秦宁长舒一口气,这才回应。
“你弟来之前。”
“那就是从头到尾,躲在哪?”
“垃圾三轮车下面。”
“他穿的什么鞋?”
“限量款AJ。”
“我和他还提到了谁?”
“你妈。”
“有点意思,知道的挺多。”程强饶有兴味冲他笑。
“小老鼠,你多大了。”
“17。”
“那挺能忍啊,都不冲出来救人一命。”
“你要是出来,我被你吓着,陆阳说不定就不会死。”
“这么一算,你好像也是帮凶!”
说完,程强竟大笑,那笑让人不寒而栗,从脚底凉到头顶。
梁斌气得眼都红了,握住对讲机的关节咯咯作响,想冲进去把人带回却被同事拼命拉着。
“他在试探,你想要功亏一篑。
“秦宁排练过,他知道怎么处理。”
“排练顶个屁用,杀人诛心,你们把人带出来。”
“梁斌你冷静点!”
嗡嗡作响的耳麦吵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让人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就此结束。
气氛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压抑,沉默到所有人都以为秦宁要放弃时他突然开口。
“我想,但我怕了。如果我出来,一定也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