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9、重逢

　　黑暗之中，柳煜只知此人应该是一年轻男子，身高起码高他大半头，别的却是一无所知。他沉声问道：“阁下深夜造访灵焰山庄，不知有何贵干？”

　　胧夜照顾他起居多年，他早就知道她做事习惯，她送来的汤羹必定是盛得满满的，米饭也定是堆得像小山包似的。不过去查验那锦盒中的黑天鬼蛛蛛丝却是直觉使然，他并没想到居然有人能盗取了这盒中之物。

　　四年以来，柳煜避耳不闻窗外事，让自己全身心沉浸在暗器研制之中。孙丽淑和柳炽忧心他能造出什么厉害暗器，更得柳长天的赏识，柳煜心知肚明，故意走开，让他们派的人溜进石室查个底朝天，却也没发现他暗设在木架上的机关。来人回禀孙丽淑和柳炽，称那二少爷犯了傻，失败的暗器毒药制了一堆，但成品却没几件，有的也都是平平无奇之器，这才让两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又见他沉溺其中，引得柳长天和年老夫人都开始有了意见，再下去是不是要换继承人都说不准，于是便打算继续静观其变。

　　那木架上玄铁机关看似简单，却是柳煜参照舅舅苏星海给他的《奇门遁甲录》上的阵法做了改良微缩，若非此中高人绝难破解，这也是柳煜最疑惑的地方：此人是谁？何以知道他的隐秘机关？这里摆放着这么多的暗器兵刃，为何偏偏想到用那蛛丝来胁迫他？

　　石室内安静如斯，对方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微。

　　“黑天鬼蛛是我制造的暗器，阁下喜欢我高兴得很，不过这东西毒得厉害，能不能将它从我脖子上拿走，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商量？”

　　依然是一片安静。

　　“阁下此番到访想做什么大可直接告知，灵焰山庄庄主柳长天是我爹，想必一般的事务我还是有资格料理的。”

　　对方仍然不发一言。

　　柳煜凝眉，一时也搞不清这人路数。他借着黑暗将右手微抬，却听对方突然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别使暗器！你的针快，还是我的蛛丝快，想试试吗？”这次说话却是顺溜多了。

　　柳煜一惊，牛毛针虽已在手，果然不敢发出。

　　“那你要如何？既然深夜来访，总是有求而来，你若不说，我要怎么帮你？”

　　对方这次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柳煜奇道：这人莫不是疯子吧？但若说他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却连自己的暗器都能辨认得出，听他说话的语气，倒也不像疯傻。

　　暗室之中落针可闻，两人皆是默默不言，只有极轻浅的呼吸声。对方的蛛丝虽然离柳煜的颈项只有一寸的距离，但柳煜的牛毛针也已随时欲发。

　　大概过了有半炷香的功夫，柳煜忽然听到一阵“咕噜”声，是从那人的肚子里传出来的。他警觉之余居然有点好笑，也是为了打破这莫名其妙的僵局，于是开口说道：“桌上饭菜不知可合胃口？阁下若是不够可以再吃一些的。”

　　对方叹了口气：“我已足够小心，原来还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发现了。”

　　柳煜听出对方的敌意似乎减了几分，于是再次问道：“阁下因何而来？又怎破的我铁匣机关？如果是与我灵焰山庄有渊源之人，只要将难处相告，一定尽力帮忙。”这话是他故意虚晃一枪，因何而来和破解机关，是否与山庄有渊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谁知，对方却是轻轻地说了句：“渊源……是有吧。”说罢，他拉扯着的蛛丝线松开了些许，黑暗中原本绷直的亮线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生光的圆弧。

　　然而，这却使柳煜陡然醒神过来。四年前，他倾尽心力制出了这蛛丝暗器，但它“毒比赤鸠”，根本无法直接触碰。星陨发生之后，他用精钢锻制了两个指扣，侧方各开细孔，置以机簧，将蛛丝与其缠绕在一块儿，再推入暗孔之中。若非仔细端详检查，他相信很少有人会发现这暗器还有如此精密的机关。全部完成暗器的制作后，他就将其束之高阁，已经四年没有再碰，久到他都忘了自己之前制器时的复杂程序了。

　　“这黑灯瞎火的，阁下既与我灵焰山庄有渊源，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故人，却不知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柳煜一边沉声问，一边打定主意向前慢慢走。

　　那人借蛛丝发出的微光和轻微的脚步声猜测他离蛛丝已越来越近，急道：“别动了！再动就没命！”

　　然而柳煜这次却不管不顾，眼看脖子与蛛丝仅咫尺之遥，那人突然高扬右手，只听“嘶”地一声，黑天鬼蛛的蛛丝凌空一闪，迅速缩回了指扣暗孔中，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在这彻底的暗黑之中，柳煜转头与那人面对面。他看不见那人，但能听到他稍显急促的喘息声。

　　“看来你并不是真想杀我。”

　　那人动容：“方才差一点你就死了！”

　　柳煜平静地说道：“我不会死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杀我。”他笑着道，“这么久不见，想不到你一来就给我这样大的惊喜。”

　　沉默片刻，见那人不说话，柳煜又道：“我早觉得今日古怪，禁湖边上也是你对不对？”

　　他干脆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明明跟踪我那么久，还先我一步来到房里，却掩饰身份不让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良久，那人开口：“我也不知道……”

　　柳煜颤声说道：“我们不妨叙个旧吧。”他伸手往石壁上一挥，火烛依次燃起，顿时满室亮堂起来。

　　丁肃和柳煜中间隔着一丈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四年了，当时少年已长成人。

　　丁肃长得更高了，但是皮肤却显得太过苍白，人也瘦了一大圈，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粗布衫，将骨头都支棱出明显的轮廓来。那双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眼睛显得有些黯然。

　　丁肃也回望着柳煜。他也长高了不少，还是当年秀美少年的模样，只是敛起的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那眼中还蓄着一汪泪水，在快要滑落时，他偏头将它擦了去。他突然觉得心弦微微颤了一下。

　　“叙旧之前，先吃饭吧。”柳煜说，“你饿了，我也饿了呀。”说完，他转头先走出了石室，坐到桌前，将碗筷分给他。

　　丁肃怔了怔，也跟着坐了下来。他扒拉着饭菜，不客气地全部都吃了个干净。他放下碗的时候，突然想起四年前他们一起吃绿豆百合羹的那天。

　　那天，自己本要被家法处置，是柳煜代他受了一鞭。前尘往事一起浮上来，忽觉恍如隔世。

　　柳煜见他出神，问道：“你这算是回来了对吗？”

　　丁肃看他：“对。”

　　柳煜嘴角轻轻扯起：“那就好。”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三更，下人们也都睡去了。柳煜道：“阿肃哥哥，今天你就和我睡一块儿吧。明天我就去和爹说，说你回来了，没有死，你说好吗？”

　　丁肃被那声“阿肃哥哥”叫得心中一软。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答：“好。”

　　两人并排躺倒在床上。柳煜将丁肃的手抬起端详，那精钢指扣闪着银光，戴在他的食指上大小正好。

　　“很适合啊。”

　　丁肃一愣，准备把指扣除下：“忘……还你了。”他已经四年没怎么说过话了，现在还有些不适应。

　　柳煜眼疾手快握紧了他的手：“其实，四年前我就想把它给你了。”

　　“给我？”

　　“嗯。你每天偷偷练的是我灵焰山庄的外家功夫，但你的内力远远高于常人，那时我就琢磨着你适合使哪一种暗器了。”

　　丁肃侧着身垂眸看他：“这蛛丝暗器是为我做的？”

　　“是啊，我自己只擅长使针而已。你这次回来，好像功夫更精纯了不少。”

　　丁肃将脸转正，望着房顶，淡淡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回来就耍狠？”

　　柳煜轻声说：“这四年你去哪儿了，你现在又想要干什么，比起你四年后已经回来的这个事实就不那么重要了。你愿意说，自会告诉我，不愿意说，我便不问了。”

　　丁肃默了一会儿：“那十五个人怎么样了？”

　　柳煜道：“都去世了。”

　　丁肃心情沉重，却假作轻松，话说出口也是轻飘飘的：“嗯，知道了，休息吧。我的事儿明天见了柳庄主，自会上前呈禀。”

　　柳煜道：“好。”说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隔了好一会儿，丁肃侧过头去看他。柳煜的呼吸平稳均匀，已经睡得熟了。

　　自己本有杀心，他明明知道，竟然还和自己同居一屋，同卧一榻。丁肃望着他鸦羽般垂下的长睫，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抚，但在他眼前生生地定住了。他想起他那汪蓄着水的清眸，“我们不妨叙个旧吧”——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么久不见了，他是想念自己的。丁肃想道。

　　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柳煜才从睡梦中醒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这么好了。丁肃回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灵焰山庄，引起众人啧啧惊叹，柳长天当即决定要亲自见一见他。

　　胧夜搓着手，看着丁肃兴奋得小脸通红。柳煜喝完粥，问道：“怎么了？四年不见，还认得出阿肃哥哥吧？”

　　胧夜头点得像拨浪鼓：“当然认得出啦！就是——阿肃哥哥瘦了好多呀，是不是在外面没吃好休息好呀，这四年去哪儿了呢？”

　　丁肃笑着说：“谢谢胧夜关心了，胧夜这四年也变漂亮了，都是大姑娘了。你可等着我把以前的份变本加厉给吃回来，吃成一个大胖子。”

　　柳煜听出这话顾左右而言他，于是起身解围：“快走吧，爹还在等我们呢。”

　　灵焰山庄四年来在江东六郡二十一州的数百个门派里独树一帜，门客扩张的速度一骑绝尘。柳长天柳庄主以独门兵器流焰刀和流焰双镖纵横江湖，连败青城派、灰苍派、淮山寨、洛阴门等七七四十九位家主，声势鼎盛，早已今不同昔。六郡现在由萧氏氏族掌控，然而连那萧家堡如今也要对灵焰山庄高看上三分。

　　柳长天高高坐在堂中，俯视底下跪着的人。柳煜、柳炽分立左右。灵焰山庄几个管事的和柳长天信得过的内仆也都悉数在场。

　　柳长天道：“抬起头来。”

　　丁肃眼中寒光闪过，然而再抬头时已显出一派低眉顺目的姿态来。

　　柳长天问旁站着的柳煜：“煜儿，你说他是深夜来到你房里的？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入，偏偏偷溜到你的房里去？难道这四年间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柳煜站出两步，说道：“爹，正因为已是深夜，所以丁肃不便打扰，可是，他念及我们曾经多年的主仆关系，想着能早日见面，这才偷偷地进到我房里。他没有恶意，只是想着早点回到灵焰山庄，再为山庄壮大添一份力。”

　　柳长天点点头，对这个解释大致满意。他问丁肃：“那么你呢？这四年间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到我灵焰山庄来？这期间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丁肃未发一言先行拜倒。

　　这问题必然逃不脱，他早有准备。

　　“庄主，我其实是被贼人所困，囚禁四年，方才脱身。”

　　此言一出，不仅是柳长天，柳煜、柳炽、那些管事的，甚至所有在场的人尽皆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