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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悼祭 ...

  •   柳煜心下难受,觉得现在的自己行事怪诞,惹人讨厌,简直莫名其妙。其实只是太苦闷了。痛苦就像生了根一样,再怎么也无法摆脱,就像他日夜炼制暗器,想以此忘却,但一切忘却都是暂时,在记忆的空隙里,痛苦如影随形,随时趁机而入,让他无所遁逃。

      然而,想通了这一点,柳煜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些。好吧,既然左右都要痛苦,那不如让它来得更猛烈些。他打定主意,转到巷尾的一家香烛店买了些纸铜钱,又去酒肆打了壶酒,然后出了魏城,一路向东疾奔。

      其时天色已暗,山间远远传来阵阵狼嚎。渐渐地,山势变窄,林木成荫,时隔四年,柳煜终于再次来到了风吼垭。举目望去,当年被陨星砸出的深坑已成茫茫一片水连天,就着夜色已是分辨不清,再东则连接着东海,自成一个奇特的湖泊。

      柳煜还想再靠近,有人在前方大声喊着“站住”,然后两个红衣短打的小厮跑了过来,正是灵焰山庄派来看守这禁湖的奴仆。他们见来者竟是自家的二少爷,俱是一怔。

      “二少爷,原来是您啊?都这么晚了,您怎么想到来这边了?”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他问道。

      “没什么事,过来散散心。”柳煜懒得编谎话,随口说道。

      另一人恭恭敬敬地说:“庄主命我们守在这禁湖边,不得让任何人再往前。二少爷,这里可是四年前星陨所在,死了十几个人,邪门得很哪!您是金枝玉叶,赶紧着回去吧,再沾上什么邪气可就不好了。”这二少爷当年从风吼垭被找回来时失去意识,满身都是污泥,像在泥潭里捞出来的,然后没两天又失心疯似地一次次往那边跑,这情景灵焰山庄很多下人都亲自看到过。

      柳煜道:“我只散散心,完了自会回去,就在这湖边走走而已,你们两个离开我十丈以外,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在这不祥之湖附近有什么好“静一静”的,不过既然是二少爷的吩咐,底下人也不好违背,于是估着距离退开十丈,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候着,还时不时地伸着脖子看情况,就怕这举止古怪的二少爷想不开直接投了湖去,他们还有时间把人给捞出来。

      远方只余下了最后一丝天光,柳煜提气纵行,一个翻身便攀上那湖边石墙。他站上墙头,目光空远,只见深山如黛,近水鸣吟。江东正是雨季,不知这禁湖里储的是雨水还是东海海水灌流,一派波光粼粼,柔晖相映,看着甚是静谧美好。

      自从星陨成湖之后,这里依然水源充沛,无论雨季旱季都不曾干涸,但因为是天降灾祸,人人避而远之,其实本来就没人愿意走近这里。何况柳庄主一声令下严加看管,除了三、两个守卫的奴仆,这里更是终年见不到人。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当时星陨的场景。

      这是百年不遇之劫,亲历者自然寥寥,将其载入史册流传下来的就更少了。柳煜心道:那应该是天空由远及近地传来“隆隆”巨响,然后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巨陨一下子冲入地面,腾起飞沙走石。既然找不到他的尸体,那可能是石体自带高热,在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烧成灰烬了。

      如此,他应该不会感到疼吧。

      如此,就算疼,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吧。

      如此想着,心脏却感觉好像挤作了一团,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了过来。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他又看了一会儿,面对禁湖幽幽地念了一句,然后低头咬住壶塞吐到一边,仰头将酒往喉咙里灌进去。这酒辛辣冲鼻,直把他飙出泪来。他并不是能喝酒的人。喝到一半,他抹一抹嘴,将剩下的那一半倾倒入禁湖之中。

      “祭十五个死难者。”他说。半晌,轻轻地又道,“也敬你。”

      随后,他掏出纸钱抛撒到空中,看着它们飘飘荡荡地散落下来,有不少落入禁湖里,被湖水洇湿,很快沉下不见了。

      他默默地又看了一会,然后屈膝在墙头坐下。故地重登,虽也触景伤情,但心情还是比他预想得要平静,也许是因为这恬静的湖水无意中安抚了他的情绪。痛苦还是有的,但岁月的流逝毕竟已将它稀释了许多。

      当年灵焰山庄抬回十五具尸体后再无生人死者的消息传来,柳长天认为星陨为不祥之兆,当即下令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湖封锁起来。柳煜久等之下,也曾一度顾不得伤病在身,又往那风吼垭寻了不下十次,可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回。四年之久,他再也没能得到关于丁肃的任何一丝讯息。

      在那种摧枯拉朽的威力之下,没有任何人能与之对抗,又或者假设他侥幸逃离,那正如柳炽当年所言,为什么他不回到灵焰山庄来呢?!当自欺欺人都找不到借口时,人或许才会接受他不愿接受的事实。

      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风吼垭一次。

      天光终于完全地没去,一只水鸟展翅贴着湖面飞行,荡起了微微的波纹。柳煜霍然起身,眉心紧锁,环顾着已经黑下来的四周。虽然只有一个极轻的声音,但也没能逃脱他的耳朵,牛毛针隐在袖口,一触即发。

      “谁?!”

      没人回答。

      “谁在那里?!”柳煜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喊道。这种禁地,这种时间,谁又敢在那里?

      他压下疑问,缓缓抬步走去,视线最终定格在一旁的树丛,借力一跃,从墙头跳下。眼前密林丛生,叶茂枝繁,又因为天色已晚,很大程度上阻绝了视线,然而他就是有一种感觉:那密林枝叶后面,掩藏着一个人。

      柳煜几番出声没有回音,也就不再说话,而是屏息静气,久久不语。那枝叶“唦唦”而动,似乎有个影子,又似乎没有,总之看不真实。

      柳煜不知道对方意欲何如,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对方”,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他实在不想再耗时间,于是伸手将乱枝拨开。只见月光被枝叶切得零零碎碎泻了下来,眼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看错了?他正想着,远处传来了两个声音:“二少爷,您——静好了没啊?这天可是都全黑了呀!”

      “二少爷,再往里都是一片密林了。您行行好,万一出了事,我们可怎么交代……”

      柳煜还没作答,只见前面的树丛似乎有黑影甫动,他神经一紧,连忙跑了上去,只见一条小蛇慌张地从树上逃窜了。他松口气,转头道:“好了好了,这就来。”

      回到灵岩山庄时已经二更,反正这几年他绝大多数时候都闷在房里自己吃食,所以虽然晚归,却也没惊动柳长天和年老夫人。

      胧夜站在幽庭清樾门口,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去:“二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来我就得去告诉老夫人和老爷啦!”

      柳煜道:“这不回来了吗,我只是好久没出去透透气了。”

      胧夜一想也对,难得他有兴致出去透气,便不再多说什么。“巧了,饭菜都是刚热好不久的,我就放桌上了。”

      柳煜点点头,打发她赶快回去歇息。他推门入房,菜香扑鼻而来,跑了这么久没觉得饿,一闻这香味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外加一碗甜羹,只见汤羹半满,米饭则是平平的一碗,都在冒着热气。柳煜不动声色,回头将门给闩上了。他在门口站定,见屋内并无异样,于是径直走向自己制器的石室,随手将室内的烛火点燃了。

      石室内多的是瓶瓶罐罐和各种小型兵器,都陈列在室内三大排架子上,落兵台零散地插着几把刀枪剑戟。柳煜的目光扫视一圈,见靠墙的木架上各色暗器陈列也都一如往常。他沉思片刻,按动架子上凸出的圆孔,随着一阵“嘎吱”声响,玄铁匣子弹了出来,露出整整齐齐的精巧暗器和正中放着的锦盒。柳煜伸手将锦盒打开,突然神色一凛。他反应奇快,几乎是同时,五根牛毛针已攥在指间,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石壁上一排烛火瞬间熄灭,黑暗之中,石室内静得可怕。就在这寂静之中,柳煜听见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极轻的衣服摩擦声音。

      “是谁在那里?”

      “你最好,别乱动。”来者声音沙哑,似乎说话很是费力。

      柳煜道:“阁下好兴致,一路从风吼垭、禁湖,跟着我到了灵焰山庄来。”

      来者沉默不语。

      柳煜又道:“能如此悄无声息瞒过守卫,阁下身手一定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在指上运力,正待攻击,忽然眼神凝滞住了——他的脖子前架着一根细长如发的丝线,尽管烛火全灭,但在暗室之内竟然莹然生光,一目了然。

      来者在黑暗中将那丝线从柳煜脖颈中横过,又迫近了半寸,双手拢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动一下,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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