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10、回首

　　暴雨滂沱不尽，视线被雨帘所隔变得模糊。一行十六人举步艰难，瘦小的几个甚至被暴雨打得立都立不稳。

　　所有人都自觉将油纸伞收了起来，当做拐杖来用。这样的雨势，撑伞不仅无用，还是个累赘。地上汇成一个个水潭将泥地打湿泡软，行路深一脚浅一脚，不小心就踩陷了下去。

　　丁肃刚将一矮个子像拔萝卜似地从泥潭里拔|出|来，又听得后面有人大叫：“啊呀，快来人救命啊！救命啊！”

　　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人直接跌倒在泥潭里，泥水慢慢下陷，很快就把他的身体覆盖住了一小半。

　　他正要往回走，一个灰白头发的男人将他拉住了：“丁肃，别管了！看这雨势，前面路会更加难走。”他指指两旁的山石，“我这四十多年都生活在这山里，但这么大的雨也是头一次见，这山土不牢靠，小心泥石滑坡，我们得赶紧走才行。”

　　“罗老大，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怎能不管？”丁肃挣脱开罗老大，一步一步朝那人挪了过去，向他伸出了手。那人本来面露绝望，见丁肃赶来，又鼓起了求生的勇气。丁肃扎开马步，稳住下盘，紧紧拉住那人，运起内力，将他从暗沼里硬拖了出来。

　　“大家继续走！不要停！一个拉着一个，这样就不会掉队了！”丁肃说罢当先走在最前面，将手让后面的人拉住，十六个人合起来形成一面人墙，互相照拂，果然走得比之前稳当了不少。

　　罗老大走在丁肃后面说道：“你这法子不丢一人，心是好的，但这样我们的行路速度也慢了许多。”

　　丁肃抹了抹脸，雨势之大，落在脸上砸得人生疼，甚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了。他高声对后面的人说：“大家一个也别少，都给我平平安安回去！”然后低低骂了句，“那婆娘真他妈不安好心……”

　　看这黑云压城，孙丽淑却要他们去风吼垭捡到十捆柴禾，挑到十桶清水才允他们回来，没想到事未竟半，天空轰然雷动，然后一道闪电划过，大雨随即倾倒下来，弄得他们猝不及防。一开始还有几人提议冒着暴雨把任务完成了再返程，就怕回去了被那婆娘责罚，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雨势已经大到前所未见的地步，这才纷纷抛下木柴水桶往回赶，没想到就这么些时间，回去的路已经变得难行。

　　雨声嘈杂，前路迷蒙不清，然而丁肃多年内外功兼修，听力异于常人。他在前面猝然停住了脚步。

　　罗老大在后面喊：“干啥呢停下不走，万一山石滑下来可怎么办？”

　　丁肃回过头，他披散着头发，发带被雨水不知冲到了哪里，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大声道：“已经滑下来了，来不及了，大家快逃！”

　　两旁山体不时有细碎的石头偕雨冲刷而下，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忽觉大地似乎一阵震动，然后雷鸣般的呼啸在耳畔炸开，直将那暴雨声都掩了过去。

　　丁肃将手放开，冲后面的人高喊：“大家快跑！快！”

　　话音未落，浑浊的泥流沿着陡峻的山体前呼后拥着奔腾而下，远远望去仿若一条流动的黑色长龙，沿途将树木、石块尽皆扫荡其中。

　　丁肃提纵轻功，将内力尽数灌到双腿，发足狂奔起来。

　　众人隔着暴雨隐约见到这阵势也纷纷奔逃，但前路已被先崩落的泥石流封住，只能往回逃窜。只听又是阵阵“轰隆”巨响，浊流堆积在半道上，已将回路拦腰截断。丁肃转身看，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被泥流远隔在数十丈之外。

　　那泥流俯冲的速度极快，但倾泻而下后很快便消停了。丁肃运功大吼一声：“大家都好吗！？”声音冲破雨阵，直透云霄。

　　他屏气凝神地倾听，在雨声之中，听到若干个声音参差不齐地回应着：“都好！”“大家都没事！”“都在呢！”

　　丁肃略为宽心。他在那泥流外围来回踱步，想要找出能越过去将人救出的方法。

　　雨势依然毫无止歇的迹象，泥流混杂着树枝砂石，踩上去绵软如絮，根本没办法久站。丁肃虽然武艺不弱，毕竟无法兼顾这么多人，无奈之下，他打算先往未下泥流的一边上山，绕道过去把大家全部接回。然而，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危险。

　　丁肃在暴雨之中站定，雨水中夹杂着泥沙走石，热气快速升腾，风似乎更急了，呼呼地吹着。他将手遮在额前，透过茫茫大雨远眺天边，只见黑天之上，一点微光盈盈而现，先只是小小的一个光点，然后很快扩大，形成光团，拖着长尾，那亮度很快冲破厚重的云层，令人无法直视。

　　是星陨！丁肃几乎毫不犹疑便确定了这点。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远在灵焰山庄的柳煜和他看到了同样的光景，得出了同样的定论。

　　那光团愈加闪亮，看行进路线竟是冲着这风吼垭而来。那被泥流阻滞的另一边，罗老大忽见天色亮了些许，疑惑地张目望天，陡然间脸色大变。

　　“是星陨！星陨！大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另一边传来丁肃的高喊。

　　罗老大被那亮光刺得双目发花，他一时站立不住，差点摔在地上。旁边人扶了他一把，他反手将那人拉住，大骇叫道：“是星陨！真的是星陨！快跑！”

　　然而，泥流挡路，十五人只能往反方向奔逃，与丁肃相背而行。雨势其实并不减，但空气中热度突然的上升将雨水快速蒸发掉，所以感觉上似乎雨小了不少。

　　丁肃自顾不暇，只能朝灵焰山庄方向飞奔，他轻功本就上乘，内力更加醇厚，旁人奔行一里，他能驰数十里。然而，那光团及目可见后似乎速度更快，丁肃感到后背火烧火燎，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灼烧到起泡，若不是有暴雨交加，恐怕后果更不堪设想。他在闷热中几乎无法喘气，边跑边半回首，见光团似乎直追他而来。当然，那其实是因为陨星已离风吼垭不远让他产生的错觉。

　　丁肃在心里计算着星陨的大致时间，直奔到一处深潭暗沼。在一阵震天动地的轰鸣颤抖之前，他憋足了气，将自己的身体沉入了泥沼之中。

　　罗老大一行往风吼林中狂奔，强光穿过树叶和雨幕投下来，将地面上的情况照得通亮。

　　“老大，好烫啊！我全身都起了泡了！”

　　“什么是星陨，那星星怎么那么热啊，它真的会掉下来吗？”

　　“跑不动了！跑不动了！能不能歇歇再跑？”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边跑边说，但很快，那升腾的水汽把他们蒸得没法再开口了。体弱的几个拉在了后头，也再没有人有余力拉他们一把。

　　头顶的光团豁然又亮了好几分，树枝被飓风摧折，半空中似乎都涤荡着腾腾热气。陨星已经接近，罗老大抬头向上望去，突然大喊一声，捂住了双眼。他的眼睛瞬间被强光刺瞎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哀号着在地上翻滚，其余人平素以他马首是瞻，好几个这时都停下了脚步。轰鸣声阵阵中，强光将风吼垭照得如同艳阳白日，那几人也情不自禁地抬头相望，但还没等发出声音，巨型的光团在他们后方砰然坠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已经没了之前的雷霆之势。

　　时值深夜，柳长天放心不下，带领一纵人马来到了风吼垭。越往东走，道路越是泥泞，他们只能弃马而行，所有人都分散开来找人。

　　周围晃动着星星点点的火把，柳长天将敞袍脱去，袖口扎紧，独自深入了风吼林腹地探查。

　　星陨大劫，鸟兽噤声，只有风雨声丝丝入耳。让柳长天放心不下的自然不是那些下贱的奴仆，而是想要知道这星陨造成了多大危害，还会有什么后遗症？他灵焰山庄是距离风吼垭最近的大门大派，不能不多想这一层。

　　土地黏重，一踩即塌。这里地势低洼，本多暗沼，这连日暴雨更使得风吼垭成了天然的大陷阱。柳长天小心翼翼地走着，随时都要注意脚下安全。

　　走了有一会儿，静谧的空气中传来“噗”、“噗”的声音。柳长天|朝声音源头走去，擎起火把，只见前方是一个很大的暗沼，当中正冒着细小的泥泡。

　　估计是什么小兽小虫。柳长天并没在意，正想绕道过去，只听得那“噗噗”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定睛望去，只见暗沼中泥水突然冲天而起，一个泥人从里面蹦了出来。

　　那泥人摇摇晃晃地站着，眼睛闭着。柳长天大吃一惊：“你是何人？为何在躲在这沼下？！”

　　那泥人并不答话，湿漉漉的泥水扑簌簌地往他身上掉落。他晃了几下，随即便要倒下。柳长天一个蜻蜓点水，跨前一步抵住了他身子，然后将他掼到暗沼之外。

　　自始至终那泥人都闭着眼睛，但从他起伏的胸膛来看仍是个活人无疑。柳长天看着泥人，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他仰面躺倒，雨水不断冲刷着，将脸上、身上的污泥慢慢洗去，逐渐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

　　柳长天望了过去，惊道：“你是——丁肃？！”

　　除了呼吸尚存，丁肃似乎失去了一切意识。他在暗沼之下闭气太久，就算有内力加持，但毕竟是血肉之躯，时间一长也无法承受，只觉得血液上涌，五内如绞，一颗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狂跳。当时天地震动，泥沙滚滚翻腾，在巨大的热浪之下，暗沼就是最好的保护，沉积的泥流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以抵御星陨的冲击。丁肃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使他再喘不过气也强自逼自己忍着，只是到后来窒息时间太长造成了幻觉，虽然星陨劫难已过，他却浑然不知，直至闭气到了身体极限，因着求生的本能反应方才破沼而出。

　　柳长天蹲在他身边摇摇头，颇嫌弃地说道：“你是怎么弄成这副德行的？！”他刚想唤人来把他抬回去，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便住口了。

　　远方氤氲出的一片柔光彻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柔光温和明亮，在这夜色中显得突兀，但又绝非如星陨时的刺眼，再细看过去，那光华流转，竟然如水般流动着。

　　柳长天站起身来，一时只觉身在梦中。

　　这里怎么还会有如此光亮？难道是星陨之劫还未结束？可是看这情况似乎又不像？柳长天定了定心神，一手扶住了刀柄，循着那光亮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