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7、流光

　　有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一年一年的桃红柳绿，春去秋来，梦境难托，心事皆休。江东六郡二十一州有陨星偕雨而落，消息震动整个天下，然而，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左右事不关己，只不过平添茶余饭后的聊资。事情到了说书人的口中更是添了重油加了陈醋，茶楼酒肆里摆好醒木、折扇，喝口水润一润嗓子，马上开始口若悬河的演说，什么“陨星乃天外来客，九天桥梁，骤降人间为不祥之兆”，又云当时“飞沙走石，河水逆流，乾坤颠倒，日月同辉”，编排得天花乱坠，好像说书先生们当时就在现场。

　　灵焰山庄十五人死于陨星之祸被看作是上天的警示，萧家堡堡主萧擎云作为二十一州盟主，亲自下令要求柳长天认真查探，然而除了平地被陨星砸出的一个大湖，无论如何也没有寻到类似神谕的东西。

　　其时，柳长天又派了人去听风观请师吾占卜吉凶，师吾只占了一卦即称“大凶”，但他也算不出具体将遭遇的厄难，只撂话说被陨星砸出的湖泊极邪。柳长天将十五具尸体丢入湖中，算是祭祀新湖的一众神明妖鬼，并用砖瓦石料沿湖砌了一圈，着人日夜蹲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因此得名，称为“禁湖”。

　　再大的风浪也有尽时，再猛的消息，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四年弹指而过，如今局势愈加复杂，各地政权割据均是虎视眈眈，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江东六郡二十一州还常有武林高手无故失踪的传闻，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这个情况下，要担忧的太多，即使是灵焰山庄的人，也已经不去在意四年前的星陨暴雨了。

　　这天，幽庭清樾如往常般安静。柳煜在石室研磨一根骨针，这是他的舅舅苏星海用飞鸽给他送来的，中空透明，却尖利非常，他想把它制成一种弹射暗器。捣鼓半天，觉得人也乏了，他便开了门准备休息片刻，还没等坐下，突然胧夜跑来道：“二少爷，老夫人有请。”

　　“知道了，马上就去。”

　　四年过去，胧夜已经长开，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幼年时便被卖到灵焰山庄，那时只是个孩子，如果孙丽淑知道她长大了这般好看，当年决计是不会让她进门的。

　　柳煜来到厅堂，见年老夫人和柳长天都在座上，心下奇怪。

　　年老夫人看到柳煜，唤他过来，攥着他的手说道：“煜儿，今儿叫你来是想你和商量个事儿。”

　　“奶奶，您说。”

　　“这岁月催人老，我这把老骨头近几年是愈加觉得力不从心了。孙儿们都成器，山庄日渐壮大，现在，奶奶就只有一个心愿未了了。”

　　柳煜不是傻子，但他还是问了句：“奶奶有何心愿？”

　　年老夫人道：“煜儿将及弱冠，当年长天像你这么大时，都已经有了你大哥和姐姐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为常理，煜儿以后还要担起灵焰山庄光大重任，必得早日思虑婚姻大事，早早为我们柳家开枝散叶才好。”

　　“我不想成婚。”

　　“傻孩子，你这就说傻话了吧。哪有人可以不成婚的，我们这几年好不容易在六郡声望大涨，名士高手纷纷投靠，眼看着再下去有能力单挑那仗着和萧家氏族沾亲带故就耀武扬威的萧家堡了。如果你不婚无后，那你奶奶我和你爹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都化为泡影了？”

　　柳煜强辩了一句：“还有大哥在。”

　　“煜儿！”年老夫人一拄龟背杖，“你是星月所出，我早认定你是灵焰山庄第一继承人。你这些年浑浑噩噩，不知所为，我看到知道，从不多问，但这事关山庄百年大计，婚配一事，不是你说一个不想就可以不做的。”孙丽淑虽然生下一双儿女，到底家世卑微，远不如柳煜生母。

　　柳长天道：“煜儿，听你奶奶的话。我知道你情深义重，但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娶妻生子，广大门楣，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娶妻生子，广大门楣……不知为什么，这话听着让柳煜觉得格外刺耳。他沉默半晌，才道：“奶奶，我恐怕不能过这种日子。”

　　年老夫人瞪眼：“怎么不能？别人都能，你哪里不能了？你是我们柳家的好儿郎，传宗接代那是顶要紧的事。我已经物色了几个名门大派的闺秀，明儿起就挨个去探探情况。”她想了想，“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也不小了吧？”

　　“胧夜？”

　　年老夫人颔首：“对，就是她。我看这丫头怪讨人喜欢的，你不知道能不能过这种日子，是因为你没尝过。”她轻描淡写道，“当年把这丫头买过来时，就想着是送给你用的，你已经不小了，去试试便知。”

　　回到幽庭清樾时，柳煜见胧夜还怯怯地站在原地。“怎么还没走？”

　　胧夜欲说还休：“我……”

　　柳煜按着眉心问道：“奶奶说的你都知道了？”

　　胧夜脸色发白，终于小心翼翼地轻声回答道：“……年老夫人和我说了。”

　　柳煜扬眉：“你也觉得这样可以吗？”

　　这话语没有抑扬顿挫，胧夜不知他何意，只站着不说话。

　　柳煜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愈觉心烦意乱，随手往屋里一指：“那就进去吧。”

　　胧夜登时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她绞着衣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柳煜这话冲口而出，后知后觉地微怔，再见胧夜一脸惊恐，猛然一惊，焦躁都被驱走了大半。他暗骂自己：我怎么这么混蛋，自己心情不好就去消遣人家无辜女孩儿！

　　他按捺下烦闷的情绪，走近胧夜，语气放温软道：“对不起，这玩笑一点儿不好笑。”

　　胧夜退后半步，又不敢躲远，噙着眼泪看他。

　　柳煜叹口气：“其实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了。虽然你在这里是签了卖身契的，但既然算我房里的人，我便能决定你的将来。胧夜，等我行了弱冠之礼，接管山庄，便马上把你和方煦生的契约撕了，你们想远走高飞也罢，想留下来继续为灵焰山庄做事也罢，我绝不阻挠。”

　　胧夜的心上人就是柳炽的近仆方煦生，当年若非他及时报信，胧夜还不知丁肃被执行家法的事儿。

　　“可是，”胧夜乍惊乍喜，也顾不得心事被拆穿了，她犹犹豫豫地问，“他……他是大少爷的人哪。”

　　“那又怎样？”柳煜笑了笑，“我是灵焰山庄的继承人，只要到我弱冠之年，山庄为我所管，一定把自由身还给你们。”

　　胧夜破涕为笑：“真的？二少爷你可别诓我？”

　　柳煜心想，这小丫头也算好哄：“嗯，真的。耐心再等等吧。”又逗了一句，“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在胧夜又要作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前赶忙道，“把我当成你哥哥就好，放心，我也把你当妹妹呢。”

　　他安抚好胧夜，却不想再进房间，而是转头直接出了门。年老夫人说他这些年浑浑噩噩、不知所为，其实并没有说错。这四年间，他觉得自己经常食不知髓，做事总是莫名晃神，只有在制造暗器时精神能集中一些，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内室日夜不停地炼制，炼得一不满意又全部推倒重来，直至累到躺床上就直接睡过去，如此周而复始。

　　然而，今天他却难得地想出门走走。奶奶说的话字字句句敲击在他心头，让他心头烦乱。许是为了摆脱这种窒息的感觉，他沿着青石阶一路往下，很快纵起轻功，道旁草木葱郁，夕阳余晖温柔，他跑着跑着，越跑越快，风扬起，顿觉心襟大畅。

　　没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已到了山下，再掠过十里便是六郡二十一州的重镇魏城。说起来，他把自己封闭在灵焰山庄，都已经四年多没跑那么远了。

　　魏城依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和四年前别无二致。天下多方政权割据，此强彼弱、盛衰更替，而各地诸侯于属地休养生息，厉兵秣马，暂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峙着的平衡。魏城自为魏廉所统，一直农商并重，发展欣欣向荣，很快便成为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城，虽坐落于山川之间，但繁华丝毫不逊于几个大国的都城。尽管魏廉后被萧氏所杀，但他对六郡的治理方策却是一直延续了下来。

　　柳煜慢慢在街上踱着，街道两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茫茫然走着，无处不在的孤寂感又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位爷，过来看看贴门上辟邪的镇宅符喽！什么样的都有，包你买了妖鬼不入门，心想事就成”！摆摊的中年男子没生意，闲得无聊见柳煜华服粉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于是招呼着他到自己的摊位前。

　　柳煜见那条桌上形形色色地摆着好多符纸，画功倒是不错，但一看就不是道家内行，许多符甚至都画错了，想必本来真能辟邪的也没用了。他付之一笑，本来就此别过，目光却被一张黄底红符吸引了过去。

　　这符纸上画的是九首蛇身，张牙舞爪，凸睛吐信，和丁肃送他的那块玉很是相似。

　　中年男子看他盯着这符纸看，于是递给他道：“这位爷好眼力，这九头蛇是镇宅辟邪求平安的上上之选啊，你买回去贴个十张八张在门上，一定没有妖魔鬼怪敢近身，保准晚上只做好梦！”

　　柳煜接过符纸，解释道：“这个不能贴。相柳是共工之臣，喷水为泽，为祸人间，后被大禹所杀，怎能用他镇宅？把它贴家里，不毁宅就是万幸了。”

　　那中年男子只是依样画葫芦，哪知道这画的其实是上古凶神，被柳煜说得顿时拉下脸来，抢过符纸就道：“你不买说那么多干嘛，拉倒吧。快走走走，别碍了爷的生意！”

　　柳煜于是继续向前走，一边不自觉地隔着衣服去摸胸前佩戴着的玉。记得四年前，丁肃曾一脸认真地对他说：它归你了，这已经是我身上唯一可能值钱的东西了。从此，这块相柳紫玉他便贴身戴着，再也不曾拿下。

　　想到这里，市井烟火气的叫卖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他顿住脚步，蹲下身来，捂住胸口，只觉得连呼吸都窒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