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72、外合

　　柳煜一路飞奔，突然发现前面有好几个人挡路。他们之前站的位置被月色下的阴影遮挡，等他跑得近了才注意到。

　　现在那几个人就站在他的前方，与柳煜正面相对。柳煜放慢了脚步，一缓下来，就觉得脚底到胸口都痛到麻木。

　　阿福、阿禄、阿寿、雷敦互相望了望。阿福先开了口：“哟，那个啥，正好轮到我们当值啊，真是不期而遇。”

　　阿禄道：“只是凑巧而已。”

　　雷敦慢吞吞地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要抓人吗？”

　　柳煜紧握双拳，他清楚自己的情况。他已经没力气再拼了。

　　瘦小的阿寿走到最前面，将山一样的雷敦推了推，但没推动。他道：“抓什么人？你哪只眼睛看到这里有人了？”

　　雷敦露出诧异的表情，指着柳煜道：“怎么，你看不到他吗？”

　　阿寿晃着脑袋左右环顾：“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呀？”

　　阿福立马反应过来，肥硕的身子硬将雷敦往旁边挤了半步：“敦子，你失心疯了吧，青天白日地说什么傻话呢？哪里有人了？”

　　阿禄、阿寿也齐声道：“根本一个人也没有啊！”

　　“快走吧！我们到别处看看去。”说罢，阿福推着雷敦，和阿禄、阿寿转到别院去了。

　　雷敦被半推着边走边抬头望天，奇道：现在真的是青天白日吗？真的没有人吗？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

　　柳煜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他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道一声“谢谢”。

　　庄门近在咫尺，柳煜特意绕道走了侧边。柳炽似乎没追上来，他运气提足，蹬在高墙上，三两下双手就撑住了墙沿，整个人倒翻了出来。跑出去好一会儿再回头看，灵焰山庄静静地笼罩在月光下，如同陷入沉眠，瞧不出里面其实在干着暗设陷阱夺人性命的勾当。

　　柳煜心中酸涩，然而一停下来，身体各处的疼痛又像附骨之蚁慢慢爬上来。他在一棵树下缓缓滑倒，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呼吸愈加不畅。

　　身上的汗水已经将衣服湿透，视野里似乎有人影朝他快速移动。他挣扎着想起身，但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欲往前扑去。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然而那人影的速度更快，柳煜还没定神看清，已经正面被他接了个正着。

　　他抬头向那人看去，心头一宽：“是阿肃哥哥……”丁肃只觉得手上一沉，柳煜带着重伤支撑了这么久，这次终于彻底地昏了过去。

　　另有两人跟着跑了过来。

　　“他总算平安出来了！”

　　秦殷凑上去看了眼，摇摇头道：“出来是出来了，平安却算不上。”

　　沐繁也认真地看了看柳煜的脸，说道：“他在灵焰山庄是没好好吃东西吗？脸色好差，人也瘦了。”又惊道，“咦？！他胸口那红红的是血吗？”

　　丁肃也已经注意到柳煜胸口的大片血渍，他脸色阴沉，眉心紧锁，一言不发。

　　秦殷见状道：“好了，不管怎样，人总算是出来了。”

　　沐繁道：“柳煜一定伤得不轻，不过丁肃，你这么抱着他你不累吗？”

　　丁肃已经将柳煜整个人横抱起来。他看着身下之人，月光将他的眉眼衬得柔和，但那张脸看起来更尖瘦了，双臂有被骨头磕到的感觉。他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把双臂圈紧了些。

　　身后又一人走近，搭上柳煜的脉搏，道：“福主内疾外伤，精气神全部都散了，不好好调理的话这身子定然留下大患。”

　　丁肃总算回过神来，向他颔首：“这是一定的。道长，我就大恩不言谢了。这次若不是你从旁相助，阿煜一定没法顺利从灵焰山庄脱逃。”

　　师吾道：“贫道只不过卜算了几卦，但真的要逃离灵焰山庄的话，还得靠福主自己的本事。”

　　师吾在听风观为年老夫人卜算出大凶卦相，当即亲自下了山，前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灵焰山庄附近藏匿，随时观察着山庄周边的境况。然而，他的卜算能力再强也无法预见年老夫人竟会被亲孙毒害，他以为只要守在灵焰山庄外就能保她安全，没想到作恶的却是庄里她的血亲。

　　丁肃道：“是道长第一时间让我们通知了阿煜的姐姐，这才商议好如何逃离水牢，里外合应，否则，依着灵焰山庄森严的守卫，我们就算能强突入庄，也一定来不及将他安全救回。”

　　这也是他们将救援事宜推迟至今的原因。他顿了顿，说道：“早听说道长通天知地、擅医博知，心善渊、与善仁，丁某只求道长能帮忙医治阿煜，定当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一席话说得沐繁愣神。他道：“啊呀，丁肃，平时怼秦殷你行，想不到求人你也在行啊。”

　　秦殷苦笑，圈着他脖子把他拉近自己，做了个噤声动作。他们武艺都不低，柳煜的情况乍看一眼就觉出一定是很糟糕了。魏城里没有大夫比师吾的名声更为如雷贯耳，这是他来到“上面”之后恶补常识得到的结论。

　　师吾道：“贫道本已心如止水，懒理世事，却因一念之想，弃道下山，在这里蹲守已久，然而，最终还是无法挽留住想要挽留的。”

　　“道长……”

　　师吾看着柳煜：“不用着急。这位福主和贫道颇有渊源，虽然贫道已经不想在尘世里逗留，但也答应你先医治他。”

　　丁肃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多谢道长。”

　　秦殷道：“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先回云归吧。”

　　丁肃道：“好。”正要抬步，秦殷瞪着他，上下打量，问道：“丁肃，你确定要这样走吗？”

　　只见丁肃双手如托珍宝，将柳煜抱拢在怀里。柳煜的头歪倒在丁肃的臂膀上，看起来已经完全人事不知。丁肃道：“听阿煜的姐姐说，他受了柳长天一掌，内伤应该不会轻，这样做最不容易硌到他伤处。”

　　秦殷佯咳一声，从一旁推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板车：“把他放里面不就好了？这样拉着走我们也能走快些，否则你可得抱着他穿走在偌大的魏城了，不觉得太引人注目了点？”

　　丁肃愣了愣，片刻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于是轻轻将柳煜放在车上，脱下玄色披风为他盖在了身上，自己则推着车和众人往魏城北郊赶去。

　　庙门口接应的云归谷村民早就被嘱咐过，立马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几人一路快行来到丁肃的卧房。丁肃把柳煜抱到床上，师吾号脉点穴，神色愈沉。

　　“都伤到脏腑了。”他手下施针不停，足足半个时辰，只见银芒翻飞，屋内呼吸可闻，看得沐繁眼花心慌。

　　“这真的是亲爹下的手吗？也太不留情了吧。”

　　“看起来好严重啊！”

　　“丁肃，还好你把大师请来了，不然我们这里谁有这个本事。”

　　丁肃站在床头，听到沐繁的话没有作声。

　　天光初萌，室内的烛影未熄，将柳煜的脸色照得更苍白了。

　　师吾终于将最长的一根针插入柳煜额头。他在昏迷中低吟一声，微微皱起眉头，很快又睡过去了。

　　“道长，阿煜他怎么样了？”

　　师吾吸了口气，起身说道：“贫道封了他几处大穴，这几天让他好好睡着。他的内伤很重，三月之内都要静养，药方我等会儿开给你，记得每日三次煎服食用。”

　　“好，我记住了。”

　　师吾又道：“他身上应该还有其它外伤，好好查一查，这就由你们来处理吧，贫道准备告辞了。”

　　身后秦殷追问：“可道长不是因为担心灵焰山庄老夫人的安危才会从听风观下山远道至此的吗？现在她都被人毒杀了，道长你就不想为她报仇吗？”

　　秦殷说得直接，沐繁不禁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秦殷，这么说会不会不礼貌呀？”

　　师吾面色平和，转身看向秦殷：“此劫难渡，其实，本就是贫道自以为是，还妄想为福主逆天改命，可惜命数早已注定，旁人无力回天。”他垂下眼帘，看不清情绪波动。

　　秦殷挑眉道：“就算无力回天，也可以把凶手杀了祭天啊！”

　　师吾淡声道：“做什么都换不回卿卿性命，无所欲则无所恨，无所恨则无所痛。福主，看开吧。”

　　秦殷道：“道长你想怎样随你的便，但劝我就大可不必了。”他眼中寒意一闪而逝，“我的仇人，我可是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然后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

　　师吾将目光定在秦殷身上，逐渐皱紧了眉头。秦殷被他看得瘆得慌，上下检视自己，边问沐繁：“我脸上有东西？”

　　沐繁端详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脸：“没有，干干净净的呀。”

　　秦殷无语地对师吾道：“道长，你瞅个啥？”

　　师吾收回目光，淡声道：“这位福主也是性烈如火，若听贫道一言，此一世宜远水方可保得平安。”

　　秦殷听了笑道：“我们村以前就有一条大河，我隔三差五就去那儿玩，也从来没出过事。再说要我远水，难道我不喝水、不沐洗、不撒尿了吗？”

　　沐繁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忙道：“啊呀！道长抱歉，秦殷他就是这个脾气。您说的我会好好敦促他做到的。”

　　师吾又转向柳煜，道：“至于这位福主——他的运势很奇特，贫道为他占卜时根本捕捉不到昭示他祸福吉凶的星命，无论如何，伤愈之后，还请万事小心。”

　　沐繁道：“那他以后会怎么样啊？”

　　师吾摇摇头：“贫道不知。”

　　秦殷嗤笑道：“说到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不说呢。”

　　丁肃走上前对他一揖：“多谢道长告知，阿煜醒来后我一定会小心注意着的。”

　　师吾颔首，准备离去，但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丁肃道：“听闻二位的关系是旧日主仆，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吧。”

　　丁肃一怔，倒是没想到师吾问得坦白，但他没犹豫，简单了当地说道：“我和阿煜生死相依。”

　　师吾的神情平静如常，但良久，他突然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来。“有你在他身边，她应该能安心不少了。”

　　丁肃没回话。师吾低声细语，他没明白他说的“他”或者“她”是指谁，师吾也没打算解释，他拱一拱手：“福主，我们就此别过。”

　　“道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师吾人已走出门口，只有声音传了过来：“为先逝的福主安坛诵经，送登泰山，然后贫道将以青灯古卷了此一生。”

　　沐繁似乎也想发表什么高见，话被秦殷掐在喉咙里。“好了好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药方，“就让‘生死相依’的人在一块儿，我和你负责抓药去。”说罢，不由分说地拽着沐繁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