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73、验伤

　　房间内终于只剩下丁肃和柳煜两人。秦殷这里应外合的办法不错，他们也确实成功把柳煜救出来了，但丁肃还是自责应该再早点行动。事实上，孙丽淑和柳炽在将柳煜扣押水牢的同时已经加强了灵焰山庄的守卫，就是为了防止丁肃他们强袭。丁肃并不是不知道靠云归这点人硬闯只会把事情激化，把被困水牢的柳煜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他当然知道应该等待，只是但看到昏迷的柳煜，还是忍不住怒意。

　　他兀自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师吾的嘱咐。秦殷那小子临走把门关上了，他开门一看，触目所及一个人都没有。他哭笑不得地坐回床头，定了定神，自己动手解开了柳煜的衣扣。

　　就常年习武之人而言，柳煜的身型确实太纤瘦了。丁肃心道：一定是因为这样，他动手解扣的时候手才会有点抖。他小心翼翼地将扣子一个个解开。柳煜胸腹一个拳头大的紫黑色印迹触目惊心地呈现在眼前。

　　“柳长天这厮真是该死……”他登时怒火横生，然而，话只说到一半很快火就灭了下去。他们终究是父子，血脉相连，和自己这样的孤儿不同，之后柳煜要怎么面对灵焰山庄、要怎么面对柳长天，相信他自会掂量。

　　他轻叹口气，一手轻轻覆上那片紫黑，似乎把它遮起自己心里会舒服些，然而又觉得是在自欺欺人。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轻浅，身子略凉。这样的内伤，没有三、四个月恐怕真的养不好。

　　紫玉依旧挂在他的脖子上，系玉的红绳被锁骨勾勒出弧度，触之生温。除了胸口受了重击，柳煜上身似乎没有其它的伤。丁肃再定神看了眼，将他的衣服重新穿好，视线却往下游移——要不要——？

　　他又起身开门，想喊人过来帮忙，然而吼了几嗓子，愣是一个人影都不见，秦殷早就嘱咐周围的人全部都撤了。他只得关上门回到床边。

　　喉结滚动，心如擂鼓。他深吸了口气，一边伸手解开了他腰带。

　　动作笨拙，全然没有他平时做事时的干净利落。“操！”丁肃左手摁住自己的右手，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搞什么？只是验伤而已，我在紧张些什么？”他暗骂自己。

　　下身的衣物褪到膝下，丁肃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快速扫过。

　　幸好，没有外伤。然而，他悬着的心刚想放下，目光就被柳煜那双湿漉漉的短靴吸引过去了。

　　水牢……丁肃试过凌血鞭的厉害，却从没被扔进灵焰山庄的水牢，他只听说过那是关押庄内极恶之徒的所在，整个牢房就像个又脏又臭的污水池。思至此，他突然一个激灵，伸手向柳煜的短靴。

　　“嗯……”昏迷中的柳煜突然低呓一声，听起来似乎很痛苦。

　　丁肃缩回手去看他的脸。长睫之下，眼睛紧紧闭着，眉心微凝。他又往下看去，只见他那湿透了的布袜已与破损的皮肉相连。丁肃极轻地、花了好久才一点点将他的靴袜从脚上剥开，伤口已经不忍卒睹，实在不能想象怕疼的他是怎么忍过这一路来的。

　　丁肃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愤怒，一脚踹开门，他冲门外大声喊道：“郎中呢！叫郎中过来！快！”

　　柳煜昏睡了三天三夜。丁肃也在旁边陪了三天三夜。大概是被叮嘱过，期间除了送药送饭，几乎没人进房来打扰。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丁肃正坐在床边小寐，只听轻微的窸窣声传来，他立马睁开眼睛，见柳煜正定定地看着他。

　　“阿煜，你终于醒了！”丁肃伸手与他交握。

　　柳煜笑道：“阿肃哥哥，我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丁肃靠近他一点：“怎么会，我一直都在。”

　　柳煜努力扯开一个笑容：“嗯。我知道。”他想要起身，被丁肃压了回去，“你伤势不轻，师吾已经说了要你静养三月，哪里都不能去。”

　　柳煜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里很踏实，因为梦里有你。睁开眼睛，果然你在我身边。”

　　丁肃又道：“我一直都在。”

　　柳煜刚醒过来，脸上泛了点红晕，半晌问道：“我迷迷糊糊记得好像听到了师吾的名字？”

　　丁肃道：“是的。这次要不是他，我们也没法顺利把你救回。”

　　柳煜及冠之礼那天，丁肃就在庄外，出事之后，他正在考虑是硬闯还是智取，却被一老道拉到一边。师吾和他还有秦殷等人用最快的速度制定了救人方案，而第一时间联系柳蕴烟让她帮忙也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灵焰山庄早已今非昔比，那些天庄内庄外守卫森严，我们不敢造次，就怕打草惊蛇，只能等柳蕴烟来了商定策略，里外合应。”

　　“你们来得够及时了，我现在可不是好好的吗？”

　　丁肃沉下脸：“哪里好了？！”

　　“对了，师吾怎么会来这里？上次我听奶奶说去听风观找他了，他说准备在观里终老，不愿再理凡俗事了。”说到这儿，柳煜不可避免地想到奶奶，想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慈爱眸光中流露的舐犊之情，口中的絮絮唠叨。现在，这一切再也不会有了。

　　丁肃看出他情绪低落，帮他掖了掖被角，说道：“道长就是担心老夫人才下山来的。”

　　“咦？”

　　“吃惊吧？先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再好好聊。”担心他刚苏醒身子太虚弱，丁肃起身去找人，不一会儿，秦殷和沐繁在前，身后跟着郎中拎了个医箱进了屋子。

　　在郎中看诊时，秦殷凑过脑袋向柳煜打了个招呼。沐繁则认真地劝说：“你伤得很重，虽然醒了也不能乱动。之前帮你看诊时已经确认你是内伤加外伤，胸口那拳最厉害，伤到了肺腑，不能提气，不能用内息，脚上的伤口都烂到肉里了，不能沾水、不能下地，一、两个月的时间都得卧床静养。”

　　柳煜刚从混沌中醒来，被沐繁这么正儿八经地一说才觉得迟钝的感官开始清醒过来，尤其胸口和下肢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

　　“怎么了？”丁肃拨开两人，走到他面前来。

　　“有点……疼……”柳煜深吸了口气，拼命抓紧了被褥。

　　丁肃握住了他的手。

　　郎中检查好，向丁肃施礼说道：“丁掌门，柳公子确实是内伤叠加外伤，调养也要由内而外，我会开些滋补调和的方子，加上外敷之药，三个月内不能再累到，否则落下后遗症可就难办了。”

　　“多谢。”

　　丁肃送走郎中，回到房里。秦殷道：“上次拿了人家金子，得，现在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丁肃白他一眼：“就算没拿，我也让他在这儿住下去。”

　　“是是是，你现在是新云归谷的老大，你说了算嘛。”秦殷耸耸肩，“到时有什么柳长天柳短天的打过来，也由你挡着呗。”

　　柳煜的神思渐渐清明，他马上会意，欲起身道：“我留在这里的事迟早会被柳炽知道，到时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连累你们。”

　　丁肃微一用力，按住他双肩让他躺回床上：“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单枪匹马任人鱼肉的奴从了。”

　　秦殷接口：“手下的人越多，摊子铺开越大，越是要避免兴兵动众波及无辜。”

　　丁肃怒道：“你可以闭上嘴吗？”

　　“他说得没错。”柳煜垂下眼帘。

　　“可我说了算。”丁肃抛下一句。

　　“都这么说了，我没辙。”秦殷道。

　　“阿煜，你哪儿都不能去。这三个月就安安静静在这里养伤，一切等你伤愈之后再做商议。”

　　沐繁也来打圆场：“我看就这样吧，等好些了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也不差这些日子嘛。”

　　于是大家各自按下不表，不过门前屋后的守卫加强了不少。过了个把月，柳煜外伤渐愈，但是自从神志清醒过来后，心事却愈加沉重。这里是魏城的北郊，相对清静，于是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总是神经绷紧。好在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多虑了，灵焰山庄暂时没发现或者说不打算打上云归谷来。丁肃将遇到师吾的前因后果详细陈述了一遍，包括他那些天以来一直都在目不旁视地盯着灵焰山庄。

　　“所以我们断定下毒的人是庄内之人无疑了。”丁肃道。

　　“原来师吾和奶奶早年已经相识，我们小辈从来都没听说过。”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他也不会把这些告诉我们。”

　　“说起来，师吾是我们江东六郡甚至整个天下的传说，他能卜生死运命，先知先识，但为人低调、常年隐居，淡泊金钱名利。我以前奇怪就灵焰山庄曾经的江湖地位而言怎么能请得动他，就算是萧家堡他应该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才是，原来是因为他和奶奶之间的交情……”

　　丁肃道：“是‘交情’，还是别的‘情’，外人又怎么知道呢？”

　　“呀？！”

　　那天师吾找到他时，年老夫人被毒杀离世的消息已经传开，丁肃到现在还记得那枯瘦老者急火攻心颤抖崩溃的样子，远远和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大相径庭。

　　只是有交情而已，会到这一步吗？然而，他没有再去追问，追问了也不一定有答案。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确定毒杀老夫人的是庄内之人的话，凶手几乎能够锁定在两个人身上。”丁肃缓缓道，“除了柳炽和孙丽淑，还会有谁？只要老夫人一死，把罪名推在你身上，那你的下任庄主之位就顺理成章地留给柳炽了。”

　　“阿肃哥哥，你推断得没错。”柳煜沉声道，“是柳炽杀的。”

　　“竟然真是这个败类！”丁肃骂了一句，“本来我还有万分之一的顾虑，怕错怪了人，看来还是我高估了他做人的底线了。”

　　柳煜默然。这是旁人都能想到的结论，爹难道想不到吗？还是说，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凶手却把自己投于水牢，只是为了继续做他的庄主？他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丁肃盯着他：“是不是想报仇？”

　　“是。但我在想，柳炽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良久，柳煜道。

　　“他都这样对你了，你以为我就会饶了他吗？！”丁肃的视线移向床尾，柳煜的双脚包得层层叠叠，还有血水会渗出来。他表情阴鸷，缓缓言道：“我绝对不会让他活过明年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