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死灭

　　柳长天亲带了一队人马赶往风吼垭去了。年老夫人年岁已高，一路舟车劳顿，眼见孙子身体已无大碍，也由丫鬟搀着去歇息了。柳蕴烟则是张罗着让厨房做点清粥小点送过来。

　　幽庭清樾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寂静无声里，柳煜倏地张开了双眼，眸光清亮，不见丝毫疲劳之象。他一把掀开被子，扶着床沿等头晕感过去，然后随意套上件衣袍便往外走。

　　孙丽淑正指挥奴仆们干活，谷仓进了水，粮食得抢出来晒干，房顶要重新修葺，满地的断枝残叶要打扫，各房门口的灯笼大多破烂得掉在地上，也全部都要更换。她事无巨细地吩咐下去，让捣星、踏月一条条记好，逐个去办了，直说得口干舌燥。

　　天已经放晴，她望向风吼垭的方向，觉得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记。那十六个人正是因为她的命令才赶在暴雨降临前出门的。不过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只停留了一瞬，她转过一条长廊，准备去厨房找点梅子酒解解渴。

　　走了没几步，孙丽淑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她刚想大声呼喊，嘴巴鼻子一下被人从背后用手堵住。惊惧之下她以肘痛击，然而对方使出一招“四两拨千斤”，顺着她肘击的方向轻松就化解了攻势，并将她的整个手臂反剪到背后。

　　孙丽淑吃痛，但身体被制住无法再动。对方一脚踢开门，将她丢到近旁的一间空室，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把门关上了。

　　日光从门缝漏进来，照出柳煜那张苍白的脸孔。

　　“我有话要和你说。”柳煜放开手道。

　　待孙丽淑看清是自己的继子，她反而放松下来：“哟，是煜儿，有什么悄悄话要和你二娘说，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你命他们去风吼垭的？”

　　孙丽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事儿于她并没什么大不了，柳长天和年老夫人也都知道。她坦言道：“没错。”

　　“你是故意的。”柳煜直接抛出结论。

　　孙丽淑笑道：“我又不是师吾，哪里会未卜先知，哪里又会知道百年不遇的星陨居然正好死不死地落在风吼垭，怪只能怪那几个人短命。”

　　柳煜冷冷道：“风吼垭狭窄难行，暴雨将临却让他们进去涉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到时那里不是沼泽就会是泥潭，行路危险得很。”

　　孙丽淑不屑：“怎么，你现在是要来问责吗？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作为灵焰山庄的代庄主，想让那些下人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要是不满，自去和老夫人或者你爹告状去，不过我可告诉你，他们本来也已经知道这整件事的经过了，根本就没有责怪我的意思！”那些下人，在她眼里果真就如蝼蚁一样，随便死几个都不会在意。

　　“你只是为了让我难受，连无辜之人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房内光线昏暗，孙丽淑冷笑一声：“是啊，我就是为了让你难受！这不行吗？你不总是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的吗，却偏偏命门是个来路不明的下人。没错！你母亲出身雄踞东北的用毒门派，死了也是个正房，你奶奶疼你，早早嚷着要你继承灵焰山庄下任庄主之位，我孩儿也是长天亲生的！还是长子！为什么不能是他？！好！这些我姑且不论，但我既动不了你，难道还动不了你手下的贱奴吗？！”

　　她说话声越来越响，说到后面越觉委屈，为自己不值，为自己的孩儿不值，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昏暗中一丝银光在孙丽淑眼前闪过，她虽然是习武之人，但一来银光乍现速度极快，二来离她距离很近，根本避之不及。那银光如丝，几乎是擦着她鼻子拉过一线，然后发出轻轻地“噗”一声。

　　孙丽淑凝眸看去，当即大惊失色。只见旁边的门框上插着一根极细的针，露出的部分大概一寸有余。

　　灵焰山庄是暗器世家，每人自有独门暗器，而柳煜所持的暗器就是这牛毛针。此针虽细，但插入皮肤几乎不留针眼，却能一击毙命。

　　“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对着我来，我奉陪到底。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如果你再对我的人做些什么手脚让我知道，我绝不会容情！”

　　孙丽淑望着那仍闪着光的银针，强装嘴硬道：“我是你二娘！你敢做什么？你爹不会放过你的！”

　　柳煜冷静地说道：“我是名正言顺的下任庄主，你只是我爹从乡野小户娶来的续弦，地位孰轻孰重？何况，我就算杀了你，奶奶也会保我周全。”他语气虽平，但流露出的狠戾让孙丽淑惊惧。在此之前，她没想到一向性情温和的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你敢！”

　　“你如果想再试一次，可以看我敢不敢！”

　　柳煜盯着她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知为什么，孙丽淑突觉得身子发冷，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柳煜将牛毛针收回：“不许你再动我的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否则，必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说罢，他打开门，先一步走了出去，留下孙丽淑一个人兀自惊魂未定。

　　柳煜对这个二娘并没有感情，但本来也说不上多恨，就算知道她早就满腔妒火也没当回事，只求井水不犯河水。她自小差人明着暗着欺负他多次，他都一直隐忍，然而，现在他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如果不是因为身边还有胧夜等一众下人，必须为他们的安全考虑，他几乎直接就想上去把她给狠揍一顿。

　　回到幽庭清樾，柳煜觉得脚步虚浮，阵阵头晕目眩。他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几次起身去到门口，然而除了柳蕴烟派人送来饭菜和年老夫人教人端来的燕窝，并没有人再进过他的房间，更没有人将风吼垭的情况报信给他。

　　夜色浓重，柳煜的心沉了下去，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陨星降落瞬间的画面再次闪现脑海，柳煜静不下心，干脆披衣坐起，将门大开。蝉鸣的盛夏，清寂的星夜。柳煜枯坐一整夜，却依然没有等到一个报信的人。

　　直到第二日晨曦初露之时，幽庭清樾外才隐隐传来些人声。又过了一会儿，胧夜一路小跑着过来，见柳煜似乎在门口等候已久，她愣了下，才道：“二少爷，怎么不多休息休息，这么早就起来了？”

　　柳煜不是没有多休息，而是一夜没有睡。他霍然起身，问道：“风吼垭有消息了吗？”

　　见胧夜眼神闪烁，他走近一步：“告诉我实话。”

　　胧夜抬头看他，眼中含着泪光：“二少爷，找、找到人了……”

　　灵焰山庄朱门大开，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和血腥味道混杂。横陈于前的十五个竹担架上各有一具尸体，覆盖着的白布已经多处脏污，有些则渗出血水，淌到了地上。奴仆小厮和丫鬟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显出避之不及的样子，还有的在无声啜泣。

　　柳炽远远看到柳煜：“阿煜，你是来找那小子的吗？”他向那些尸体努努嘴，“都糊成一团了，不知道你还认得出吗？！”

　　柳煜老远就已经看到了那些尸体，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似地沉重。

　　胧夜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在旁观他脸色：“二少爷，听说是庄主领着的那队人马先发现的，说是很多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装束了，所以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但都让一起先抬了过来。”

　　柳煜慢慢走过去，他犹豫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将白布一把掀开，虽然已有准备，还是免不了心惊，与此同时，四周围响起了一片的唏嘘声。

　　白布之下，只有人形的焦黑，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焦臭的味道散开令人作呕。柳煜对那尸体打量一番，粗估此人身高应不足七尺。

　　不是他。

　　他将白布重新覆上，走到第二具尸体旁。

　　陨星降落瞬间将地面砸出巨坑，让四周草木焦枯，这些人当时应该是没能逃开足够的距离，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巨热化为一团焦黑。

　　第二具尸体的毁坏程度不大，能依稀看出一身短打，显然是灵焰山庄小厮的装束，不过此人也显然不是他。

　　柳煜揪着心，躬身一个个去查看那些尸体。每掀开一具尸体的白布，都要用莫大的勇气。然而，他将担架上的尸体全部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丁肃。

　　丁肃被捡回灵焰山庄时，他还没出生，柳长天当时就决定把这个哭声洪亮的孩子直接给他做近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私下早就没了主仆之分，甚至柳煜还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授学、一起习武，如果不是灵焰山庄明令制暗器时不得旁观，他可能还会让他和自己一起摆弄和淬炼那些暗器。

　　十五年来，几乎朝夕相处，他已太熟悉丁肃了，就算只是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他也可以凭借身体轮廓就判定是不是他。

　　他不在里面。

　　柳煜将最后一具尸体的白布覆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冷汗将衣衫湿透。

　　胧夜上前来，小声问：“二少爷，丁肃哥哥不在里边是吗？”

　　柳煜见她神情紧张，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当然不在。阿肃哥哥一定是逃出来了，说不定再等上片刻，他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胧夜听了他的话，目光不由转向灵焰山庄的大门外。然而，除了长长的青石台阶，什么人都没有。

　　柳炽在旁道：“我看他是烧得变了样你没认出来罢了。”

　　“这里只有十五具尸体，我能认出丁肃来，可以确认他一定不在里面。”

　　“只有十五具尸体也不说明他没有死。说不定是整个人连着骨头都直接化为焦灰了，又或者死在外面还没被找到而已。如果他没死，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点还不滚回来，有你这个二少庄主庇荫，他难道不应该断了腿爬都给我爬回来才对吗？！”

　　柳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柳炽的嘴很毒，但他说得没错。如果没出事，他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回灵焰山庄来呢？柳煜压下阵阵心慌，转头对胧夜道：“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他可能就回来了呢。”

　　然而，直到柳长天带着灵焰山庄上百号人浩浩荡荡地赶回，丁肃也没有再出现。

　　从天明到黑夜，柳煜就这么站在灵焰山庄的朱门前。青石台阶绵延数百级，一直伸到远方，两旁长草起伏，簌簌作响，明明正是热烈的三伏盛夏天，却被他觉出了凛冽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