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8、惊变

　　灵焰山庄庄门大开，左右小厮站成两排。各大门派多有人前来道贺，柳长天、孙丽淑、柳炽等正与其寒暄。远远望过去，在高台之上，猩红的烈焰旗迎风招展。

　　仪式就要开始了。铺就的红毯直延到高台底下，柳煜用余光扫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他顿住脚步还想在人群中搜寻，小六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二少爷，到时候啦！”柳煜只得作罢，在左右一众身穿红衣的侍从簇拥下缓步走了过去。

　　柳长天左右张望，叫来佟昀和阿福、阿禄、阿寿几个：“你们谁看到老夫人没？”

　　几个人面面相觑。佟昀道：“老夫人昨晚亲自督管，将二少爷及冠礼的各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帖，快三更时我才见她往住处去的，今天早上就没见到了。”

　　阿福说：“庄主，今儿天刚亮时我经过老夫人屋子，服侍她的丫头说老夫人一直睡着没醒，大概是昨晚累着了，要我经过时脚步声放轻些。”

　　孙丽淑走了过来：“老爷，为了煜儿，老夫人和我可是操碎了心，每个环节都事必躬亲，您贵人事务多，我们这两三个月来可也没闲着。”

　　柳炽也道：“娘这几个月真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

　　柳长天道：“再累再忙，今天可是大日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一挥袖道，“佟昀，你快去喊老夫人起来，别误了时辰。”

　　与此同时，侍卫们已环于高台之下站得整齐。柳煜独自走了上去。他朝下望，人头乌乌泱泱的，但他知道他不在其中。

　　其实丁肃新派刚成，又与柳长天诸多龃龉，怎么可能会让他来呢？然而，柳煜放远了目光，去眺望离灵焰山庄更远的地方。那里山遮雾绕的看不清晰，他却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来。说不清楚为什么，他觉得阿肃哥哥一定会在那儿的某一处，也远远看着他。

　　他忽然对着那虚空的远方展臂挥手。碧蓝如洗的天穹之下，宽大袍袖的焰纹犹如火蝶翻动飞舞。

　　赤乌正悬，锣鼓在霎那间齐鸣，喧嚣声震响了整个山庄，众人在台下爆出欢呼声来。仪式开始了。

　　高台正中的长杆上已经将水晶火炬固定好。风再大也吹不灭炬上的灵焰，它与四角竖立着的烈焰旗一快儿在青天白日中翻飞。红的火和旗、蓝的天、白的云，色彩艳丽，柳煜抬头望了望，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他定了定神，向那火炬伸出手：接过它，就相当于接过灵焰山庄时代传承的圣火灵焰，正式成为山庄的主人。

　　鼓点密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仿佛催着他接过火炬，成为正主。柳煜半转过头，眼角余光瞄见台下某处的人群似乎乱作一团。他没多想，以为只是发生了小范围的纠纷，毕竟这次仪式上不拘门派高低，来的不只有名门望族，知礼守礼，也会掺杂不少寂寂无名的小门小户，不怎么懂得规矩。鼓声阵阵中，他转回头，右手握住了水晶火炬，将它从正中的长杠上取下。虽然已经尽了力，柳煜还是觉得自己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而就在此时，下面传来的鼓点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了。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出事了！”那人的声音尖利，刺破了鼓声过后片刻的宁静。

　　柳煜只觉得浑身一凛，他正想要问话，突然身前一股怪味扑来，他圆睁双眼盯着手中的水晶炬，高燃着的灵焰突然窜高两尺，然后，火苗像是被无形之手摁住，很快被压了下去。

　　高台之下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柳煜手抖得再拿不住水晶炬，“噗”地一声轻响传来，然后水晶炬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灵焰，竟然就这么熄灭了！

　　……

　　“啊……”

　　“哇……”

　　“呀……”

　　“灵焰灭了！”

　　众人都被这情景惊到了，好半天才发出了山呼。

　　柳煜顾不了那么多，他三步并两步跑下高台，长袍如火般迎风展开。他拨开侍卫和围观的人群，柳长天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爹！”

　　柳长天听到他的呼喊，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发青，嘴角紧紧地抿着。柳炽和孙丽淑在他身边，都低垂着头，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柳煜往前走去，佟昀、阿福、阿禄、阿寿几个已经跪倒在地。

　　柳煜没心思细想异样，他忙着说道：“听我解释，我……”

　　他话未说完，眼见一道影子闪过，掌风呼呼而至。柳煜躲闪不及，只能与其正面对了一掌，只觉内力震荡，完全不是对手。他倒退了七、八步还是仰面摔倒，喉口腥甜更不可抑，偏头吐出几口鲜血。

　　“畜生！”柳长天指着他道。

　　柳煜忍着胸口的滞闷，只听柳长天道，“你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奶奶！”

　　柳煜怔了一怔，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爹，你在说什么？！”

　　柳长天已无暇顾及他，他对佟昀道：“在房里吗？”

　　佟昀伏身，忙不迭地说道：“在在在……”连平素一贯伶牙俐齿的佟昀都拙于言辞了。

　　柳长天纵起轻功，往年老夫人住处奔去，临走前回头指着柳煜：“别让这孽障跑了！”

　　佟昀不敢抬头，磕头如捣蒜：“是是是……”

　　柳炽和孙丽淑也跟在柳长天身后赶了过去。柳煜伤得不轻，他强咽下涌起的腥甜，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回事？！奶奶怎么了？！她应该来这里了不是吗？！她人呢？！”

　　小六走过来，面露恨意：“二少爷，老夫人不是被你毒死了吗？！你现在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很有趣吗？！”

　　柳煜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奶奶怎么了？”

　　周围不知情的人纷纷围拢过来，还是佟昀反应最快，他让阿福、阿禄、阿寿几个赶快把人都驱散了，起身对柳煜道：“二少爷，你要是保证不逃走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佟昀一路快走，柳煜身上有伤，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用双手撑住膝头大喘气。佟昀回头看着他，面露同情，直等他气顺了才继续走。

　　“二少爷，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干的。”佟昀轻声说道。

　　到了庄内，屠大通和雷敦也马上迎了上来。佟昀道：“要看好二少爷。”

　　柳煜脑中混乱，他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任他们左右夹着自己往年老夫人的住处走去。他当然记得小六说的是“被你毒死”，但对于这句话，他仅仅只能理解字面意思而已。

　　离年老夫人的居所还远，若有若无的哭声已经传了过来，一溜的下人跪在门外。

　　柳煜正要走进去，孙丽淑正出门来，将他一把拦住：“你还敢进来？！”

　　“为什么不敢？”

　　孙丽淑厉声道：“你杀了老夫人，居然还能装得和没事人似的，这涵养可真是绝了啊！”说罢她便抡起了巴掌，柳煜没力气再招架，只得快步侧身躲开，正撞到雷敦身上。

　　那大个子的身躯壮得和山似的。柳煜喉口再是一甜，只得又呕出几口血，倚着门大喘：“我到现在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奶奶她……她怎么了？！”

　　孙丽淑叫道：“老夫人的身子已经发硬了，应该是半夜里就没了的！她是中了剧毒，这种毒……”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柳煜，“只有你才有。”

　　柳煜顾不上和她争论，径直往房里跑了过去。孙丽淑还想拦他，佟昀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屠大通拉着雷敦一左一右站在孙丽淑面前。

　　“喂！你们挡着我干嘛？！”

　　佟昀向她一礼：“夫人，我们奉了老爷的命令看好二少爷。”

　　“你们看就看，挡我路什么意思？”孙丽淑还想发飙，柳煜已经从旁边走入。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只得跟着进去。

　　屠大通悄声对佟昀道：“你是在偏帮着二少爷吗？他真的做了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佟昀摇摇头，小声回他：“就是因为我觉得他没做，所以才想帮他。不过，以后大概也没有帮忙的机会了。”

　　年老夫人躺在床上，像是熟睡了一样。几个丫鬟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柳长天坐在床头，虽然面无表情，却单手将被子抓出明显的褶皱，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木然望向柳煜，沉声说道：“你还有脸来？！”

　　柳煜道：“奶奶怎么了？”他几乎半滚半跌地跑了过去，跪在床边。床上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印堂发黑，连嘴唇和眼袋也是灰青色的。

　　“奶奶！奶奶！”柳煜叫了几声，老人紧闭着双眼，再也听不见人世间任何的话语。

　　“这怎么可能？！我昨天刚见过她，她还在对我笑。”柳煜伸手想要触碰年老夫人的脸，冷不防柳炽上前将他的手一把拽开，“你这凶手！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柳煜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说什么？！”

　　柳炽也不多话，将一个瓶子朝他扔了过去。柳煜低头一看，他练黑天鬼蛛还剩下多余的毒液，他不舍得这稀世剧毒就这么浪费了，于是熬好了磨成粉放在瓶里。

　　“你张大眼睛瞧瞧，这是黑天鬼蛛的毒粉吗？”

　　柳煜打开瓶盖看了看，确实是的。他失魂落魄地回答：“是。”

　　柳炽走到柳长天身边：“爹，你都听到了吧，胧夜说得没错。”

　　孙丽淑走进来道：“绝对就是他干的，不然还有谁？！”

　　昨晚接近三更，年老夫人才忙完柳煜的及冠礼事宜睡下，然而直到天快大亮房间里还没有一点儿动静。侍女等着帮年老夫人洗漱换衣，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敲门提醒。然而，屋里还是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天光快要大亮，几个侍女怕是出事，终于壮着胆子找人破门而入。侍女一边轻声唤年老夫人起来，一边将帘子拉开，让阳光透进来，转头望见年老夫人睡在床上，闭着眼，脸色是黑灰的，显然已经不像正常人。她慢慢摸过去，将手指放在年老夫人鼻下，然后，不能自控地发出了尖厉的叫声。

　　这叫声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进来，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床底边上的一个小瓶，瓶塞掉在一边，露出了里面乌黑的粉末。

　　“这不是二少爷的吗？”说话的是胧夜。

　　“你确定？”

　　“确定。我是二少爷的侍婢，这里面可藏着最厉害的毒药。”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快快快！不得了了！老夫人殁了！快找人通知庄主，顺带把这瓶子的事儿和他说了！”

　　柳炽将在门外站着的胧夜连拖带拽地扔到床榻前。“你再说一遍，不许撒谎！”他指着柳煜手中的小瓶，“那个瓶子是你家二少爷的吗？”

　　胧夜定睛看了看，在地上磕了个头，肯定地说：“是二少爷的。大少爷，二少爷研制黑天鬼蛛的暗器前后足足花了半年，所以我记得清楚。”

　　“那这瓶子里的毒药你也看过吗？”

　　胧夜凑上前嗅了嗅，马上跪倒道：“有，这个味就是二少爷半年里研制黑天鬼蛛后研磨毒粉的味道！”

　　“柳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柳炽转向他。

　　柳煜恍若未闻，年老夫人脸色灰黑，指头一个个都发紫肿胀，渗出黑血。这确实是黑天鬼蛛中毒的典型症状。

　　“我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柳炽又道，“我们已经检查过奶奶身上的毒，只有你手里的这瓶玩意儿才能做到。要是没错的话，这种毒世所罕见，全灵焰山庄只有你才有。”

　　“奶奶。”柳煜跪在她床边，“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

　　孙丽淑叫起来：“真是个孽根祸胎，不仅害死老夫人，连千百年来灵焰山庄的圣火也毁在你手里，老爷，你真是遭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畜生！老爷，你得给老夫人做主啊！”

　　柳炽走上前来：“爹，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奶奶就在眼前死去，而且真真切切就是被柳煜专有的毒药给毒死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绊倒他的机会。柳炽虽然端持，现下也不免兴奋起来。

　　柳长天毕竟是江东一雄，他初听到母亲新死，而且很可能还是被柳煜的毒药给毒死的，愤怒之情几乎破胸而出，又见柳煜莫名其妙将水晶火炬摔碎，灭了灵焰山庄千年圣火，滔天的怒意更是难以抑制地喷薄。然而，他冷静下来，却觉着这里面有太多无法自圆其说之处。

　　“是你做的？！”柳长天口气冰冷，对柳煜道。

　　“奶奶……”柳煜颤抖着抓住年老夫人垂在床边的手，手掌和手指都已经发硬，因为毒素催化的作用，正不可抑制地发出阵阵恶臭。

　　柳长天正要发难，柳炽道：“爹，虽然凶手看似再无他人，但怎么想也觉着阿煜没有杀害奶奶的理由，不然……我们搜搜看看？”他这是以退为进，料想柳长天不会轻易相信，得给他一记重击。

　　柳长天低头看了眼母亲紧闭双眼灰黑的脸色，心头一痛，转头高声叫道：“灵焰山庄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现在就给我全部聚集在无事堂，我要一个个审问前一天晚上你们都在哪里、在干什么！”

　　两个伶俐的丫头已脱下打眼的红衫，换上素白麻衣，她们正准备帮年老夫人的遗体擦洗干净。

　　柳炽向身后递了个眼色，方煦生上前拉住了柳煜：“二少爷节哀，请先行避让。”

　　柳煜挣脱开他，两个丫头已经动作利索地上前在遗体身上忙起来，梳头、挽髻、涂粉……他被挤到一边，明明两人就近在咫尺，但他眼看着对方动作，却觉得她们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昨天才见过奶奶。她说要我好好接过衣钵，将灵焰山庄发扬光大。她说……柳煜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用力呼吸的时候胸口剧痛，他蹲下身去，抹了把脸，不知何时已是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