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9、盘问

　　灵焰山庄所有人在正厅集合，一个一个接受问讯。所有人秩序井然，面色严肃，偌大的厅堂之内鸦雀无声。年老夫人中毒身亡的消息迅速传开，没有人不知道这次问讯是为了什么。

　　由于这次及冠礼的重要性非同寻常，此前所有下人都被派去做了各项工作，没有一个人闲着，也基本每个人都有能相互佐证的证人，并没有找到可疑之处。柳长天把胧夜留在最后，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问道：“好了，那时，你在哪儿？”

　　胧夜跪在柳长天面前，瘦小的身躯轻轻发抖：“我负责二少爷礼成之日的衣饰，直到三更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我一直和捣星、踏月她们在一起，不曾分开。”

　　柳长天望向两个小婢，捣星、踏月连忙跪下应道：“老爷，胧夜说得没错，昨天整天胧夜都和我们在一起，事务太多，胧夜又仔细，所有的事都是一无巨细地反复检查再检查。”

　　这两个婢女一向蠢笨胆小，不敢撒谎，于是柳长天点点头，对旁边一人道：“搜。”

　　左旁站出一人来，瘦长的个子，正在捋须沉思。他是用毒高手，涉猎又广，从来没有他不知道的毒药。得到柳长天允许后，他不顾胧夜惊恐，将她粗暴地推倒在地，用膝盖顶着她的背，直接上手搜身。

　　“喂，你停下！”方煦生在一旁看到，双手握拳大声叫道。

　　那瘦长个子转目望他：“有事？”

　　胧夜脸色煞白，对方煦生拼命摇手，一边道：“没事，没事。大人，你搜你的。”

　　方煦生道：“你住手！”柳长天就在堂上坐着，他想冲上去又片刻间有点犹豫。瘦长个子没再理他，不过很快他就在胧夜腰侧摸到个什么东西，抽出一看，是一副帕子，沾了一丁点儿黑色的粉末，细嗅有极淡的腥臭。

　　他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将帕子送到柳长天面前，方煦生也退到了一旁，胧夜和他目光相触，撇过脸去。

　　“老爷。”那瘦长个子将黑天鬼蛛的药瓶拿出，打开瓶盖，“这帕子上确实是黑天鬼蛛的毒粉！”

　　柳长天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对胧夜说：“帕子上怎么会沾上毒粉的？说！”

　　胧夜抖若筛糠，方煦生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正准备上前，被旁边拽住了胳膊。柳炽冷冷对他道：“你想死吗？！”

　　方煦生一凛，颤声道：“可是，胧夜她……”

　　柳炽微微牵起嘴角，轻飘飘地说：“又不是她做的，你急什么。”

　　胧夜跪在地上，手脚冰凉。

　　“快说！不要让我问第二遍！”柳长天明显地不耐烦了。

　　孙丽淑在旁催道：“快说呀，不说的话就当是你做的了。”

　　胧夜一听，腿脚都软了，她以手撑地，颤声说道：“是二少爷。”

　　柳煜被佟昀、屠大通、雷敦前后夹着，正走到门口。听到胧夜提到自己的名字，柳煜只是稍稍抬了抬眼。

　　“今早帮二少爷准备礼袍金冠，我是贴身伺候的，我记得……我记得用帕子替他把身上的尘灰掸去，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毒粉是哪里来的！？”

　　话虽如此，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柳煜身上。瘦长个子得到柳长天允许，走上前在柳煜搜了起来。柳煜随他搜查，既不去配合，也没有挣脱。那人搜了一阵，隔着一巾方帕托起腰带上火红的穗子，凑近看了看，突然抬头对柳长天道：“老爷，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墨色的腰带被强力扯下，连着穗子呈送到柳长天面前。他在穗子上一摸，指腹间沾上了零星黑粉。

　　孙丽淑在旁叫起来：“我就说嘛，就是他把老夫人毒死的！”

　　柳炽作不解状：“你明明即将成为灵焰山庄之主，奶奶也一直支持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孙丽淑接口：“现在我们灵焰山庄有了老爷，正值百年不遇之机。老夫人要的是强大的掌门人，赶紧地开枝散叶，光大门楣，可他呢？他像吗？还说不定……说不定老夫人直接就反悔了，当天晚上和他谈话，被他恼羞成怒给毒杀了！”

　　这种说法多少牵强附会，但也并非全无可能。擅用毒之人知道黑天鬼蛛的厉害，断不可能随便让外人拿到毒药，何况又如何解释毒粉在他的腰带和婢女的巾帕上同时出现的原因？柳长天望向那小婢女，她是老夫人从小领来的，行事谨慎乖巧，从来没出过岔子，何况她没有害自己主子的理由。整个灵焰山庄对下人最友好最平易近人的就是柳煜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柳长天这次是对柳煜发问。

　　柳煜已经平静下来，他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柳炽道：“如果不是你，那如何解释这毒粉的来历？不然还有别的黑天鬼蛛不成？”

　　瘦长个子插嘴道：“大少爷，这毒极为稀有，就算苍北星月海现在恐怕也难找到。”

　　柳炽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又问：“不然是你的毒粉被偷了？然后有人故意洒你身上，又跑去洒胧夜帕子上？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胧夜所为？”

　　孙丽淑帮腔道：“幽亭清樾是他自个儿的住处，平时还有暗室，锁得可好了，从没人可以进入。要说是小丫头所为，那她是为了什么？换了别的主子，她还能找到比现在更好说话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柳长天心下迟疑不定，柳炽看在眼里，轻声叹息道：“奶奶大半生都交付在灵焰山庄，生儿育女、扶持家业，只盼着儿孙能有出息。现在蕴烟已经和萧家堡联姻，眼看着我们快能在江东登顶，她却在这时被自己最喜欢的孙辈给害了，九泉之下，奶奶能否瞑目。灵焰被掐熄，我们山庄又将何去何从……”

　　柳长天想到千百年象征家门昌盛的灵焰熄灭，心中愤恨又起。他几乎吼着问道：“你又为何要灭了我们山庄世代相传的灵焰？！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如果第一时间柳煜还有解释的想法，而现在奶奶尸骨未寒，凶手逍遥在外，一群所谓的“自家人”却揪着自己不放。

　　“算了。”柳煜移开视线，“就算我说灵焰是自己熄灭的也没人会信，就算我说杀害奶奶的另有其人也没人会信，既然预设了立场，除了承认自己没做的事之外，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柳煜的抗拒和冷淡果然再次激起柳长天的怒火，尽管他还是不愿相信他能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但仍然开口道：“把这个逆子先给我关进水牢，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能把他放出来！”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柳炽首先反应过来，抢先道：“爹，奶奶的事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柳长天揉了揉太阳穴：“当然不是，再查！要查得清清楚楚！如果查到真是逆子所为，我定然不会刀下留情！”

　　孙丽淑忙道：“事情都已经清清楚楚了……”

　　柳长天扬手示意她闭嘴：“都别说了，就这样吧。外面聚着的人呢？”

　　最后一句是对佟昀说的。他忙道：“老爷，已经让聚众都散了，可是……这灵焰熄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瞒不了人了。”他跟着柳长天多年，知道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个。

　　灵焰乍熄，舆论哗然。灵焰山庄不比萧家堡，在江湖上根基尚浅，必须全力防止周围的攻讦和诋毁。

　　果然，柳长天道：“作为一庄之主，遭遇任何大变不能乱，这也是母亲生前对我的教诲。水晶炬上灵焰圣火是我庄千百年的象征，这次突被熄灭，我担心有人趁机散播谣言，坏我山庄清誉。此次庄主继位之事作罢，我还会亲自安排接下来所有庄内外的事务……”

　　后面柳长天再说了些什么柳煜便不知道了，四个武功不弱的下人将他压解下去。他制止他们近身，在兀自踏出大门时转头回望，只看到柳长天还在滔滔不绝地交代什么。

　　水牢是灵焰山庄的地下大牢，阴暗潮湿，空间逼仄，终年积着齐脚踝的脏水，污浊不堪，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和臭味，连受罚的下人也很少会被赶到这里来。事实上，灵焰山庄以火为尊，以水牢拘人本就带着侮辱性质。

　　牢房里空空如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柳煜的红袍被粗鲁地扒下，只着白色中衣，双手被粗铁链锁住，活动空间仅在方寸之内。他垂着手站在牢房正中，双目出神地看着顶上小小的铁窗。阳光被切成细条，正从外面漏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神游：阿肃哥哥以前经历的绝望，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呢。

　　大概到了戌时，牢门外终于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然后是门锁“哐啷”声。铁门大开，柳炽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左右吩咐道：“没有我的吩咐就在门口守着。”似乎是担心地上的污水弄脏衣袍，他换了身短衫，脚踏一双齐膝的鹿皮靴。

　　“你没想到有今天吧，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灵焰山庄之主，从此就踩在我头上了？”这里没有旁人，柳炽说话再没有一贯的拘谨和掩饰。

　　柳煜并没有对此产生一丝惊讶。他冷声道：“只是为了这个位子，你就要做到这样吗？”

　　柳炽听到他的话，脸色一僵：“什么‘做到这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煜向他走近，铁链牵动发出声响。柳炽警觉地后退了几步。

　　“连胧夜你都收了。”他还想再走，但铁链已经绷紧到了头，“哐当”、“哐当”，声音刺破了当下的安静，在这低矮的地牢里鸣响着。

　　柳炽就站在他前方一丈远处，说道：“看来这水牢的环境不错，还启发了你的想象。”然而，话是说出口了，语气却不怎么坚定。

　　柳煜说道：“当初我和丁肃在外被人追杀，突然浑身无力，差点就被杀了。回想起来，之前除了喝过胧夜给我装的一壶水，我们什么也没碰过。”他见柳炽不说话，继续说了下去，“今早我遵照及冠仪式的要求沐浴更衣，新换的衣衫也是胧夜准备的。”

　　柳炽眯起眼睛，试探地问：“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胧夜做的？”

　　“幽亭清樾的暗室从来只有我自己能进，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毒药放在何处。”柳煜凝眉看向他，“我知道你和孙丽淑摸进来过几次，而除非胧夜身负我所不知道的上佳武学，否则以她的本事不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拿到那瓶毒药。”他停顿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她没有。”

　　柳炽的神色微变，并不说话。

　　“所以，这毒药你们是如何拿到的？为了今日这局，应该谋划已久了吧？！”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柳炽才轻轻笑了一声。他耸耸肩，像是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啊呀，既然早就知道，那就不瞒你了。不过你倒是很有耐心，这么久了都能按捺着不动声色，是我的话早把她给弄死了。”

　　这席话坐实了柳煜此前七、八分的推断。他不是没想过摊牌，但自他回来后，胧夜小心翼翼唯恐出错的样子让他犹豫了。如果一切都是如他所想，那事情曝光，胧夜不仅不能再在灵焰山庄待下去，年老夫人更是不会容下她，必然第一时间把这个意图伤害她亲孙的丫头除掉。

　　从云归谷回来后，虽然他七分怒意、八分怀疑、九分戒备，但从没有想过因此害了她性命。也正是因此，他细心观察着她，却硬是把这怀疑给压在心底。

　　“我不是没有试过她，但既然她确实全然不懂武功，自小寄居于此也不会有任何背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望着柳炽，“她的背后是谁，昭然若揭。”

　　然而，没等柳炽说话，他又道：“你我是异母同父的兄弟，你却从小当我仇敌，欺我身边的人、在父亲面前中伤和讪谤我，甚至在我出庄时找人追杀我，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直忍让。”倏然抬起脸，铁链响动，他眼眶泛红，几乎是咬着牙喝道，“是我低估了你的穷凶极恶，没想到连奶奶你也能狠得下手！我不可能再饶了你了！”

　　柳炽本能地退了两步，不留神撞到了铁墙。他冷声说道：“可你说的这些根本没有证据，在你身上找到的毒粉和婢女的供词却都指向你才是凶手！”

　　“如果我有的话。”柳煜拉扯铁链，“现在被锁住的人就是你。”

　　柳炽到底城府深，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说到底，你是不可能有证据的。”

　　一切早就安排妥当，毒杀祖母、熄灭灵焰，每条都是死罪，一环又一环，就等着及冠礼那天给他致命一击。“爹也不可能再相信你。或者说，他心里其实就希望这事儿是你做的呢。”柳炽歪了歪头，缓缓说下去，“爹本来就不赞同让你现在就上位，是老太婆催着嚷着要尊崇什么狗屁礼统！如果你被定罪，他自然可以堵上江湖人的嘴，破了所谓的传统，继续做他的庄主，否则的话，他还是得退居于后。他当下正是雄心勃勃，想大展宏图，现在岂不是天赐良机？！”

　　柳煜握紧拳头。他想到奶奶新逝，父亲却在堂上滔滔不绝地吩咐庄内外事务的情景。话说得难听，但他说得没错。

　　“还有，异母同父算什么兄弟呢？！连同父同母的还要自相残杀呢！”柳炽低声笑了起来，“你从来都是我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如果没有你，这灵焰山庄庄主的位子就肯定是我的了！老太婆不懂规矩，你母亲都死了那么多年，凭什么还得分什么嫡庶？她是早该死了！白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年！”

　　“所以，你杀害奶奶，只是为了不让我当上庄主而已！？”

　　柳炽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关得严实，狱卒都远在大门口守着。他悠悠开了口：“送走常年瞧不起我的老顽固，让她闭上眼别去看自己最喜爱的孙儿现在的境况有多凄惨，这是我作为你兄长的责任。”

　　柳煜双眼大睁，铁链“铮铮”作响，挣脱不开。

　　“居然……真的是你！”虽然把前因后果推断出来并非难事，但他之前始终在心里存留着最后一丝怀疑：这样丧人伦的恶事，他真的能做得出来！？

　　心中的那根丝线终于崩断，柳煜强忍眼泪，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但整个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柳炽恶狠狠地上前，单手抓着柳煜的头发迫他仰首：“那一天，你和老太婆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他冷笑道，“说什么老祖宗留下的约定？什么皇皇基业拱手留给庶出子？她不是说除非她那把老骨头化成灰吗？既然如此，我就如她所愿。”

　　“你最好现在杀了我。”柳煜眼神凌厉，一扫平时的温和，“否则，我就一定会杀了你。”

　　柳炽嘴角抽了抽：“哈！你现在只是灵焰山庄的丧家犬罢了。父亲不会再信任你，山庄周围守卫得固若金汤，你也别想着有人能来救你，你已经完了！知道吗？！完了！”说罢，飞起一脚重重踹在柳煜的胸口。新伤旧疾，柳煜只觉一阵剧痛袭来，喉口咸腥欲涌，但他死死盯住柳炽，就是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弑杀亲祖母罪大恶极，即使是柳炽，也需要好好考量是否有此必要，直到那天听到柳煜和老夫人的对话，他盛怒之下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丧人伦又如何？！她都能把我贬到尘埃里去了，难不成我还得供着她才行？！凭什么啊！我也是柳长天的儿子！凭什么！”柳炽厉声大喝，说到后面眼神却陡然转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要阻我，血亲也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