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7、存疑

　　三个月转瞬即至。灵焰山庄的高台已经架起，离地十丈，十尺见方，用的都是上等的乌木，用红漆抹得油亮。火焰旗各擎四方一角，猎猎招展。高台的正中插着一根长杠，高达一人许，上面固定着个钵盂大小的精铁，似戒托状，中间挖了个拳头大的洞。

　　每次灵焰山庄易主，庄门都会大开，欢迎江东各门各派前来观瞻，与继位者的及冠礼同时进行，百年来已自成规矩。

　　已到了子时，今夜无星无月，然而灵焰山庄还有一个房间明烛高照。孙丽淑正拽住柳长天的袖子哭诉：“老爷，难道你真的要把灵焰山庄拱手让给柳煜吗？你已经忘了这几年你是怎样呕心沥血，将山庄一步步壮大起来的吗？”她的鼻音有点重，眼眶微微泛红。

　　“丽淑，这是我们这儿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也是母亲交代我一定要做到的。”柳长天当然不愿放权，但他也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自己破坏祖宗规矩，专权霸道。他已经想好：虽然名义上权柄可以移交出去，但私底下扩派与萧家堡成鼎立之势甚至有朝一日将其压制的行动还是要继续进行，这其中很多关节本就不是可以放在台面上讨论的，现在移到更暗处也未尝不可。

　　孙丽淑道：“我跟了你那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就是因为我还有炽儿在。炽儿从小像你，老爷，你明明也更偏爱他，我看得出来，不是吗？”

　　柳长天不语，只是略带厌烦地挣脱开被她抓着的手臂。

　　“除了他母亲的身份，他哪里比不上柳煜了？要怪都要怪在我头上，都是我不好，是我身份低微，是我连累了炽儿。”孙丽淑说到后面几乎嚎着哭出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灵焰山庄里里外外，都是炽儿管得更多，用心更多，那柳煜只会和下人勾肩搭背，他为灵焰山庄操心过多少？付出过多少？他娘早就死了！早就死了！他凭什么还能做一庄之主，难道我以后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吗？！”

　　柳长天意料之外地没有发火，只是淡淡说道：“丽淑，你该睡了。明天一早便要举行煜儿的及冠礼，你还要主持应付各色人等。”

　　“我不要！”孙丽淑眼见柳长天油盐不进，又换了套说辞，“就算炽儿不能是庄主，我也不要他来当！老爷，你正当壮年，又不是七老八十，为什么不能是你继续做下去？祖宗礼法又如何，任何事都有例外，何况你为了山庄扩张的事常常几天都不合眼，劳心劳力，甚至你还亲自动手把那些小门派的武人都给杀了……”

　　“住口！”柳长天勃然变色，双手箍住她双臂狠狠摇晃了几下，“胡说什么？！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孙丽淑见柳长天如此激怒，一时吓得呆了，她忙道：“我……我那天看到老爷神色紧张，觉得不对劲，所以悄悄留了个心眼，结果看到老爷你从柜子最底下取出一套夜行衣，掩门而出。然后没过多久就传来那二十四个掌门的死讯，想想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柳长天怔了一怔，这才放开了她。孙丽淑松了口气，温言道：“老爷，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放心，这件事我谁也没说，连炽儿都不知道。本来就是那几个杂碎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死了正好就不会在我们光耀门楣的路途上给添了堵了。”

　　见柳长天面色稍霁，她又道：“老爷，就算你看不上炽儿是我所生，但煜儿他真不是管领这灵焰山庄的料啊！要是这山庄交给了他，不定过了几年会破败成什么样子，我实在不忍心你的心血毁于一旦，倒还不如老爷你继续担着这责呢。”孙丽淑见庄主之位无意于柳炽，退而求其次地希望至少权柄不要旁落柳煜。

　　这句话确是击中了柳长天。他辛苦布局多年，就是为了让灵焰山庄凌驾于江东所有门派之上，成为万派之首。将庄主之位传于温和不争的次子，几乎等同于放弃此前山庄凌厉拔起之势，一切前功尽弃。

　　柳长天道：“丽淑，这些年来你也应该明白我在灵焰山庄花费了多少心力，……连那件事你也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其实就算是蕴烟嫁去萧家，我是也有着自己的一份私心的。”

　　见孙丽淑脸色甫沉，他又道：“当然，即使我们灵焰山庄以后和萧家堡真有龃龉，我一定提前把她接回来。”

　　“老爷，我同意蕴烟嫁去萧家堡可不是为了做你的棋子。她可是我们的女儿。”

　　“她更是柳家的孩儿。”

　　“无论老爷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但你要想亲手去毁了蕴烟的幸福，我万万不能答应。”

　　柳长天皱眉道：“你的孩儿是宝，星月的孩儿就是草吗？”

　　孙丽淑一惊：“老爷何出此言？我不同意煜儿做庄主，是为了我们整个灵焰山庄考虑，他还这么年轻，万事不懂争先，这个性子担不起责……”

　　“所以，当初找人追杀他也是为山庄考虑了？”

　　孙丽淑圆睁双眼，厉声叫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胡说八道冤枉我？！”

　　柳长天嗤了一声：“是不是冤枉你自己心里明白。当初他是怎么突然遭到袭击失去消息的，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孙丽淑还想狡辩，柳长天制止她道：“他既然现在没事，我也不想再查下去了。但你记住，那是看在我们夫妻二十多年的恩情上，若让我知道你再行加害，我必然要休了你！”

　　孙丽淑闻言一愣，然后缓缓地垂下头来，流着泪说道：“原来我们夫妻二十多年，老爷还是看不惯我、不信任我，将我从来没有做过的恶毒之事加诸于我。既然如此，何必等以后呢，你现在就休了我吧！让所有人都知道凭着不知何人的空口白舌，老爷你就将为你生儿育女操持二十多年的妻子给休了。”她哭着哭着，居然又笑了起来，“好啊，好啊，多好呀，等我入土之后，我可真是没脸见苏星月了，费尽心神操劳一生，竟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早知道当年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跳河得了，人生实苦，还不如早日恩断，图个痛快！”

　　丁肃在离庄前曾把孙丽淑意图加害他们的事一一告知，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柳长天直觉他没撒谎，可眼下听到孙丽淑这番话，他又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若非真的错怪了她？听到她提到苏星月的名字，柳长天更觉着一丝尴尬和刺痛，毕竟当年是他负了对方才娶的孙丽淑。

　　柳长天走上前，孙丽淑故意转过身去。柳长天拉起了她的手，放软语气道：“是我不好，怎么胡扯扯到这上面来了。暗杀煜儿的事查了许久，但一直没查到凶手，是我急躁了，怎么能乱怀疑你呢。丽淑，其实你所想的我也都明白，总之这事我自有打算，明天及冠礼还是照常进行，但灵焰山庄我也不可能就这么袖手不管的。”

　　孙丽淑虽然哭得一派委屈，其实心里惊魂未定，被拉起的手微微地发颤。柳长天只以为她是在生气。她暗想：幸亏听他所言只是怀疑而已，没有确凿证据。但本来想闹个大的，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敢再提了。

　　次日天还没亮，柳煜就已经起身，胧夜和几个丫鬟忙着在浴桶里烧热了水。

　　为下任庄主举行及冠礼是一件大事，连洗浴也有讲究得很，槐枝、艾叶、还有灵焰山庄开得正艳的凤凰木一起熬成汁水，倾入浴桶。

　　沐浴之后，柳煜换上了熏过檀香的特制广袖大袍，这身袍子拖地三尺，通体赤色，墨黑镶边，袖口是大团火焰纹，袍袖挥动下，远远望去犹如烈焰燃烧。胧夜将大袍整理好，墨色的缎带束在腰际，两头垂下火红的穗子，长发则用一支青玉发髻归拢在头顶，戴一个小小的金冠，使得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朗。

　　其实柳煜虽然身材纤薄唇红齿白的，但他并不女相，只是有种脆弱的少年感。然而这长袍加身却无端给他添了点上位者的威仪出来。一个小丫头嗅到他身上的檀香，心神荡漾地夸赞：“二少爷，你穿这身可真好看呀！”另一个小丫头则用手肘戳了她一下，压着嗓子道：“灵焰山庄非礼勿言！忘了规矩了吗？”那小丫头连忙捂住了嘴，偷偷去看柳煜的眼色。

　　柳煜站在铜镜前，正端详着自己身上的宽袍，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他心里想着：仪式举行后，自己就是灵焰山庄的掌派之人，他将会把父亲对二十四门派的迫害公之于众，也将承受江东六郡二十一州各门各派铺天盖地的痛斥、谩骂甚至攻击。他是否已做好迎来狂风暴雨的准备了？

　　“二少爷？”胧夜在旁轻轻提醒。

　　柳煜回过神来，突然问道：“胧夜，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胧夜目不旁视地帮他把袖子展开，将上面的褶皱一一抚平：“二少爷没有信心吗？”

　　柳煜道：“如果我现在说没有，是不是会很让大家失望？”

　　胧夜道：“不会，在如此重担之前，担心、害怕、怀疑都是人之常情。”她将大袍整理好，退开两步道，“可以了。吉时快到了，二少爷，我们走吧。”

　　柳煜点点头，微笑道：“好，谢谢你的安慰了。”他先一步走出了房门。胧夜望着他背影，眉头渐渐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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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点俗，但是“脆弱的少年感”真的是我能想得到的形容柳煜气质最精准的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