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6、暗涌

　　柳蕴烟高调出嫁之后，灵焰山庄表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静水流深，暗地里的波谲云诡从未停止。柳长天以“武艺互鉴“”为由，希望萧家堡将他们祖传的圣剑谱送来观摩，而萧家堡诸多推诿，却反而要灵焰山庄将制造精密暗器的要点难点一一告知。

　　“妹妹嫁过去也不顶用。”柳炽恶狠狠道，“萧家堡欺人太甚。”

　　柳长天倒释然：“他们已经挑明了连姻亲都要防备着，很符合萧家堡一贯的作风。”

　　“就这样算了吗？”

　　“还能怎样？”柳长天指尖轻敲桌面，缓缓言道，“至少蕴烟在那里可以稳住他们。萧擎云忙着和萧乾对付北部羌弥，管不了江湖琐事，我们就得趁这时间快速壮大，等他们回过头来发现我们的实力已经盖过他们，但又有蕴烟在，好歹也是多了道屏障，让他们不敢对我们正面下手。”他微仰起脸来：天下宗主永远只有一个，问他们要什么剑谱也只是麻痹对方。他既已学了魏廉留在孤岛画壁上的绝世神功，还有什么剑谱会放在眼里？！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积蓄力量，韬光养晦，等时机一到，就把萧家堡狠狠踩在脚下。”

　　柳炽道：“这样看来蕴烟还有点儿用处。”

　　柳长天道：“真到了有实力和萧家堡对决之时，提早将她接回来便是。”

　　柳炽又道：“爹，江东各派已经并的并、除的除、散的散，我基本已经处置妥当了，现在就只留下些无名小门派用来掩萧家堡的耳目。”

　　“做得好。”柳长天嘉许地说。

　　“近些日子儿子听说就在魏城北郊有个叫什么云归谷的小门派平地而起，来势汹汹，还真吸了不少年轻武者，现在门内人数都破百了。”他见柳长天没反应，又道，“其实这些闲杂小门派一定成不了事，但就怕乌合之众也能积水成渊，到时再对付总是诸多不便，爹，您看要不要……”

　　“炽儿。”柳长天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云归谷掌事的是丁肃，煜儿和他情同手足，你要是动他，煜儿一定不答应。其实说起来他也是从我们灵焰山庄出去的，何况就他那点力量如蚂蚁撼树不能动我分毫，省得多是非，暂时就别管他了。”

　　柳炽只得依言，半垂首道：“爹说得是，是儿子考虑不周。”

　　柳长天并非不知柳炽心中所想，他想对付丁肃，说到底是为了对付柳煜。这个儿子其实更像自己，也更有如自己这样的勃勃野心，然而，终究嫡庶有别，就算他更看重柳炽，却也不想无端坏了祖宗的规矩。

　　灵焰山庄在江东已是萧家堡之外唯二大派，其余门派万马齐喑，而在柳长天的放任下，云归谷的壮大就更显得突出。短短半年而已，云归谷的名声已经在江东传开了。

　　柳煜在此期间没少明里暗里去查萧家堡的情况，然而萧家堡上下九族里都从没听说有婴儿被抱走的事情。萧擎云本人的风评也是为人刚直，清心寡欲，否则他在妻子过早离世未留子嗣之后就一定会再娶，而不是在八竿子几乎都打不着的远亲里挑选了萧念来继承他的衣钵。当年萧念过继给萧擎云时还不到七岁，他的亲生父母早就过世，现在是萧家堡唯一正统的继任者。

　　温润的紫玉熨贴在前胸。柳煜每每想起萧念将他摁倒时眼中的那种仓皇就觉得不对劲，但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表明丁肃的身世和萧家堡有关。

　　丁肃与柳煜这次又相约在思无崖见面。自他离开灵焰山庄之后，他们常常约定时间在那里叙聊。这次等柳煜到了之后，见到丁肃正仰躺在他们常坐着的巨石上张目望日。

　　“阿肃哥哥，抱歉，我来晚了。”周围只有风拂过草叶发出的“簌簌”声。

　　柳煜循着他的视线眯眼看去，立刻就被灼烈的阳光刺得生疼。“阿肃哥哥，你在看什么？”他坐到他旁边问道。

　　丁肃没看他，而是缓缓言道：“昨日云归谷结伴而来好几个年轻武者，个个都有两把刷子，一个使长+枪、一个双脚不沾地能行三里远、一个箭术如神百发百中。秦殷算下来，现在我派门人已经超过三百，再有这些高手加入，在江东的名声也能基本打响了。”他吁了口气，向半空伸出手。

　　阳光从他的指间倾泻下来。

　　他的肤色是那种健康的白，然而手掌上都遍布粗粝的老茧。年岁日久，这些茧发黄发硬，生在他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上显得很是突兀。这些茧子不仅是因为在灵焰山庄做仆时出的劳力，更因为他几乎从记事起就无日无夜不在习武钻研。在习得魏廉留下的武功之后更是勤加练习。他本身天资卓绝，进步一日千里。

　　“阿煜。”他转目看向他。日光猛烈，他的瞳孔里也有一丝血红，但目光依然闪亮，仿佛映照着太阳的光辉，“我一直相信，我生来应为高山，而非草芥。现在，我觉得终于离心中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他那睥睨一切的眼神自信并且认真，好像此时此刻高山云海尽在他掌握之中。

　　柳煜面色柔和，他好喜欢看到这样朝气蓬勃的丁肃。

　　“那阿肃哥哥你的目标是什么？”

　　丁肃却笑而不答。

　　风微暖，他仰起头，让阳光遍洒在他头、脸、身上，如沐浴金光。他深吸口气，良久才轻声道：“阿煜，我会告诉你的，再等我一小段时间就好。”

　　说起来，还幸亏有那次孤岛奇遇，否则以他所能，并撑不起一派之主的门头，也受不起那么多门人的拜纳。所以虽然差点饿死在里面，但现在回想起来丁肃还是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了。

　　“阿肃哥哥，你运气一直都不错，否则早在四年前我就见不到你了。”柳煜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丁肃颔首：“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切的不快都已经过去了。忘掉吧，现在你可是一派之主，是灵焰山庄和萧家堡也不能小觑的人了。”柳煜笑着说。

　　丁肃听到他提起萧家堡，突然想起来：“对了，你让我打听二十年前萧家堡远近亲族里有没有婴孩丢失过，我查过了，没有的事。”

　　这也在柳煜的意料之中。

　　丁肃收敛起笑意，又道：“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身世如何，我的爹娘是谁，我都不想再过问了。若不是你的缘故，我连查都懒得去查了。这世道总是推崇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出身论。”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柳煜，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偏不信。”

　　柳煜听他这么说，突然没由来地有点心疼。

　　“萧家堡又如何？别说我可能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就算我和萧擎云真的沾亲带故，现在这情况也只是陌路人罢了，难道他还能承认有个曾在灵焰山庄做奴仆的亲戚不成，他那张脸还要不要了？”

　　柳煜沉默片刻，说道：“姐姐大婚时，我曾见过堡主。他向我展示萧家堡的兵器武备，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丁肃道：“大概天底下只有你会对萧擎云产生亲近感了。我记得当年有传他跟随萧乾在苍北边境干掉了几百个散兵游勇，用极残忍的方式把他们一个个地片了，震慑全军，无一不凛。”

　　萧氏统掌整个江东，但从来没有放松对苍北的监视。据传他们当年在苍北边境捉到贼寇，将他们的衣服剥下袒于野外，在身上划了上百道小切口，活生生让其被豺狼鼠蚁吃得只剩白骨。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萧氏治理江东向来推崇“仁德”二字，有人私下就不满他们嘴上仁义道德，事实上行的却是非人之事。

　　柳煜道：“我也记得。”他想想也对，不禁为自己的错觉感到有点儿可笑。“阿肃哥哥，其实今天我有事情要和你说。”柳煜转过话题，正色说道，“现在诸事皆定，奶奶已经和我说了，再过三个月就是我及冠之礼，到时灵焰山庄就会正式交给我了。”

　　“那真好。”

　　“在得到灵焰山庄后，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并公告天下。”

　　丁肃错愕：“你……知道把这些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他说，“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

　　丁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恐怕柳庄主不会让你这么做。”

　　柳煜苦笑一声：“爹已经说了想继续统领灵焰山庄，将权柄更迭往后推迟十年。”

　　“早猜到了。”丁肃回忆起柳长天的一点一滴。他虽是柳煜的父亲，两人的性情却截然不同。柳长天是那种野心写在脸上的男人。

　　“奶奶搬出祖宗礼法痛斥了他，甚至以死要挟要他按照灵焰山庄百年以来的规矩退位。”柳煜说着说着低下头来，“她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后悔让我继任庄主之位的，奶奶最看中的就是门风和名誉，这样一来，都要被我败坏了。”

　　丁肃支起一条长腿，单手撑在石头上，凑近他道：“你总自责些什么呢。就算真的是败坏了门风和名誉，始作俑者可不是你，相反，你有想法、有勇气将事情公开，光是如此就比现在的上位者强上十倍。如果连最坏的打算都做了，接下来只会一步步越来越好的。”

　　柳煜听言，感觉心头的郁结稍解：“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后，我确实觉得心里舒坦多了。灵焰山庄就算因此被诟病、被打压、甚至被报复，那也是在情理之中，是我们的错一定要负起责任来，我会做好万全准备的。”他说罢，又小声加了一句，“就算不能弥补你失去的四年，起码我要还一个公道给你。”

　　丁肃淡声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毕竟我少失怙恃，柳庄主不管怎么说都对我有养恩，现在就当做各不相欠了。我现在想的只有当下。”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风吹动他的发丝拂过柳煜的脸颊。柳煜抬指轻挠了挠脸，却正被丁肃的一缕散发缠在了指上。他攥着那缕发丝，抬起头，正对上对方灼热的目光。

　　丁肃垂首看着被他缠绕着的乌黑发丝：“你知道我当下想说的是什么吗？”

　　日光已经西移，但依然温暖，将两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风过后，思无崖上万籁俱寂，气氛突然凝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停滞。

　　柳煜隔着衣裳攥紧了紫玉，将手心硌得生疼，他莫名心跳加速起来，屏住了呼吸问道：“什么？”

　　然而，丁肃稍沉思片刻，最后只是轻轻地将发丝从他指上拨开，压下他的手腕，握在自己手心：“阿煜，你做你自己就好。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的。”他略抬高了声音，“现在我已经有这个力量了，虽然可能还不够，但我希望能帮助到你。你想做就去做吧。不要有任何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