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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昔年 ...

  •   就在半月之前,年老夫人拒绝随行,不顾自己年迈,独自翻过缃山,来到周遭一片荒僻的听风观为柳蕴烟的婚事祈福和卜卦。

      沉重的木门吱呀而开。师吾隐居多年未在江湖现身,这次再见,他已是两鬓霜白。

      看到年老夫人的那一刻他垂下眼来,恭谨道:“福主远道而来,贫道却未曾相迎,失敬之处,万望海涵。”

      年老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师吾,你隐居多年,这次卜筮是我强求于你,失敬的也是我才对。”

      师吾低首将她迎入观内:“福主里面请吧。”

      师吾低眉顺眼的样子平白激起了年老夫人无名的怒意,她压着无名火跟他走进了观内。

      听风观外墙斑驳,周遭杂草丛生,冷冷清清,然而一进观内,年老夫人就被惊到了:凤凰木分枝怒展,枝头红花盈树,一眼望去只觉得火一样的热烈,多看一会儿都觉得要晃花眼睛。现在不是凤凰木开花的季节,年老夫人边走边想:他是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到的?!

      师吾独自走在前面,他的背依然挺直,却被岁月磨砺得瘦削了许多,玄冠青衫、拂尘轻扬,被开得正艳的凤凰木一衬更显出几分苍凉来。

      年老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道:“你我都已老了。你我自上次一别,应该快二十载了吧。”

      师吾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他答道:“贫道既非仙身,自然会老。人生在世,本就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年老夫人道:“既是如此,人生更该及时行乐,免得弹指一过才惊觉垂垂老矣。”

      师吾停步,却未转身:“人世诸苦,就是不断遭遇、不断迷失,不断受困于偏见世俗、不断纠缠于身外之物。福主既悟得真意,却未能行得正道。”

      “那什么是正道?难道要众叛亲离才是?要怪只能怪这个天下,所有的人都这么迂腐懦弱、趋炎附势,明明拥有的只有一点点,却妄想要得到更多。我不一样,既然最终什么都会失去,那索性一开始就不要了!”年老夫人心底的怒意终于还是压不住了。

      然而,师吾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淡声道:“福主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就不必再多挂怀了。”

      年老夫人嗤笑:“挂怀的只有我吗?若你早就释然,还会在这深山老林里躲了这五十年吗?这五十年来,你究竟是在修道,还是在避世?!”

      师吾闭上眼睛。他不愿意回答。

      “我替你回答吧。你一直在逃避而已。可逃避又如何?这个天下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改变,该丑恶的还是丑恶,该受的痛苦还是痛苦。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

      “其嗜欲深者,则天机浅。贫道早已远离红尘,只求终此一生能修得正果。”

      年老夫人冷哼一声:“说得好听!不知道怎么应对就逃避,阿力,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师吾的心猛地跳了一记。已经有几十年没人唤过他的小名了,然而他的神态还是一如往常的沉稳平和。

      “福主此次前来,定有要事。”过了一会儿,师吾张开眼睛,眼中流露的冷淡已和之前无异,他们已经走到观内的法事厅,“请说吧。”

      年老夫人道:“没错。今儿我是为了我孙儿的事才来麻烦你的。若是随便派个人来,你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但事关孙儿一生幸福,我想要在旁边看着你施法占卜。”

      师吾道:“福主多虑了。”

      年老夫人把柳蕴烟和柳煜的生辰八字递过去:“连他们的名字都是你取的,生辰八字你也都看过,但是乾坤倒转、沧海有变,我记得很多年前你就说过命也缘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二十年了,我还是得再占一卦才能放心。”

      师吾接过写着两人生辰的字条:“定当效力。只是贫道需要盥洗焚香,福主稍等片刻。”说罢也不看她,掀了帘子自去了里屋。

      年老夫人环顾四周,只见墙体斑驳,桌椅破旧,但就算犄角旮旯里也是一尘不染,足以见得屋主平时生活虽然朴素,却从不随便。她心道,不管他在这里如何生活,这次再为孙儿女卜卦之后,大概终此一生再也没必要见面了。

      等了一会儿,只听师吾在里屋高声道:“福主请进。”

      年老夫人入了里屋,师吾已经焚起檀香,袅袅青烟飘散在屋内。他端坐在地上的一张八卦图正中,左足踏阴,右足踩阳,闭目默念祝告文,伏问灵卦、祈求神通,然后双手平举,“唰”地在地上散开了两枚已生了绿锈的古钱。

      两枚古钱都溜溜在地上滚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师吾静静地盯着不做声。

      年老夫人看在眼里,催促道:“卦上到底怎么说?”

      师吾这才道:“贫道卜的是女子的运命。”他停了片刻再开口道,“她命中有一道坎,能否过去全看她自己。过不去,则姻缘散,过去了,则姻缘定。”

      年老夫人拉下脸来,斥道:“胡说些什么!蕴烟的这桩婚事没有人不满意,包括她自己都是开开心心地上花轿的,她找的夫君也是年轻英武,家世优渥,她命中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师吾摇摇头:“福主不是早就知道,道占之术只是推命,知其然但不能知其所以然。”

      年老夫人又问:“那煜儿呢?”

      师吾又重复了上述占卜的步骤。年老夫人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微张了口,眉心微凝。

      “又是怎么回事?!”她看看师吾,又看向地上两枚铜钱一东一西的落势。

      师吾压着语气道:“不知。”

      “不知道?!”年老夫人皱眉,“你年少成名,声名远播,卜卦从未有失,人人都赞你神算,为什么到我孙儿这里就不知道了?”

      师吾长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年老夫人冷不防道:“你还在为几十年前的恩怨怪罪于我?!”

      师吾听言,猛地抬头和她对视,五十年的情仇纠葛落尽对方的眼底。他慌忙错开视线:“福主,当年的事早就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我都已是垂暮之年,贫道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既然如此。”年老夫人定了定心神,“你为什么说不知道?道占个人学业功名、宅第土地、吉凶成败,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片刻功夫,师吾已经恢复了他一贯的平淡神情:“确实如此,这也正说明这个孩子的经历一定不普通。”他指向两枚古钱落下的八卦方位,“这孩子的情况问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所以贫道给不了你答案。”

      “那他会怎么样?”

      师吾道:“一切都有可能。”

      年老夫人怒道:“那不是废话?!”

      师吾道:“福主息怒。即使贫道现在能卜算出令孙吉凶,那指的也是当下而已。他的卦象显示吉凶悔吝可瞬间反转,祸福无门,而惟人自召。乾坤朗朗,四时更迭,这世上是有人拥有逆天改命的本事的,运势并非一成不变,所以即使贫道卜算出结果也可能失效。”

      “说到底,你就是没本事卜算出我孙儿的情况,或者,你故意不告诉我。”

      师吾看着地上的两枚古钱:“并不是。这一卦诡奇,说明卦象之主所历非常,贫道无能为力。”

      “你就不能再试一次?”

      “道占拟天时地利,再算也不做准。福主应早就悉知。”

      确实,年老夫人少时就与师吾结缘,对于道占之术较一般人要知之甚多,卜算只可其一,不可其二的规矩她也并非不知。她死死盯着师吾,想看清他是真的算不出,还是知道自己最疼爱这个孙儿,故意不给她算。师吾平视前方,目光淡然。好一会儿,年老夫人才开口道:“好吧,那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今日还是要多谢你,虽然闭关多年不见客,但还是愿意帮我一次。”

      “福主客气了。”

      年老夫人道:“蕴烟的卦象既然如此凶险,我回去一定会着人提醒,让她注意防范,扭转命局。至于煜儿……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接过庄主之位,将我灵焰山庄发扬光大,谁敢阻他害他,我老太婆第一个冲上去帮他解决了。”她走上前,将两大锭金子放在桌上,语气稍稍低了些,“这听风观内外都该修整修整了,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的物什都是簇新的。”

      师吾连看都没看那两锭金子:“五十多年前,听风观刚刚建成,自然是与现在比不得的。”

      “就当让我最后尽一份心吧。”

      “听风观早不是当年的听风观,如今这里只住着贫道一个,连看门的小童也已经被贫道送走了。要不是福主赏脸,恐怕这隐在缃山之后的小观三、五年都不会有一个人找来。”

      年老夫人几乎又要脱口而出:你这不是避世又是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先泄了气,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似乎穿透了五十年尘封的记忆直刺心脏。

      “我走了。”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风烛残年,苍苍白发,这一走,可能就是永别了。龟背杖在青石砖上敲出脆音,恍如隔世。

      师吾没有理由去挽留她。她来听风观的前一夜,他曾经抬首望星,洞窥天象。在东面某处亮度微弱、闪烁不定的一颗黯淡星子引起了他的关注。荧惑守心,主灾、乱、死、丧。江东六郡大概已经两百年没有出现如此星乱之象了。

      然而,他目送她的背影与山岚雾气融在一起,模糊在视野中,最后消失不见,始终还是没勇气去留住她,劝她小心为上。

      回到里屋,师吾将两枚古钱拾起。不仅是天象兆凶,柳煜的这一卦也太奇怪了,既是大凶,也是大吉,吉中有凶、凶中有吉。他确实卜算不出他的祸福,但知道像这样的卦算,或者上上吉、或者下下凶,当事人的运命只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间就可以颠倒翻转。

      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再也止不住。他立即将“年赛春”三个字写在了符上,旁边添上她的生辰八字。曾几何时,这三个字曾经无比熟悉,被自己唤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现在除了提笔时的微微颤抖,他感受到的只有一种错位的不真实感。

      写着年老夫人姓名生辰的符纸在檀香上燃尽。他默念经文,双手各执一枚古钱,同时往地上掷去。古钱溜溜转了两圈,最终都在八卦图上的“死门”停下。

      师吾的身体晃了晃,撑着旁边的小几坐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她当年为荣华地位负了他,他何曾有半点负她。然而,卜出的那大凶之兆还是让他多年修行瞬间破防,什么“少思、少念、少欲、少求”,五十年心如古井之水,却被冲头而来的怒涛吞噬。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嗜欲深者,则天机浅。”——出自《庄子·大宗师》
    为奶奶专门写了一章,虽然是个小配角,但我也用心去刻画了。这章总觉得有点蛋蛋的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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