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4、筹码

　　柳煜回到灵焰山庄时还觉得头脑昏沉，灌了一大壶浓茶才觉得稍微好些。他直奔议事厅，柳长天果然在那里，桌上还有一大叠文册，想来就一、两天的功夫，山庄内外的事务已经堆积起来了。

　　柳长天抬头看了眼柳煜，继续翻他的文册，一边问道：“煜儿来有事吗？”

　　柳煜道：“爹，我想问你关于丁肃的事。”

　　柳长天从册堆里抬起头，流露不满：“他有什么好谈的？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

　　丁肃知道他太多秘密，现在更是敢自立山头，他早就不喜，若非柳煜横亘其中，他有所顾忌，那什么云归谷早就将被他掐灭在萌芽中，或者直接收归他灵焰山庄所有。

　　柳煜单刀直入：“我只知道丁肃当年是爹捡来的弃婴，能告诉我详细情况吗？”

　　柳长天合上册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些？”

　　丁肃赠予他的紫玉和萧家堡的族徽如出一辙，这说明了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就只是想知道而已。”

　　柳长天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言道：“当年我发现那孩子时，他应该刚出生没多久，说不定是一生下来就被抛弃了的，身上的皮都没褪干净，被放在一个破篮子里裹着条破布。山野密林，这孩子就算不饿死，也会给野兽给吃了，于是我便把他带了回来。”

　　柳煜心中一紧。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说不定连丁肃自己听了也只是淡然一笑，但他依然为他感到心疼。

　　“那破篮子里就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或者字条吗？”

　　柳长天蓦地望向他：“没有。”顿了顿又道，“除了一块玉石而已。”

　　然而，那何止只是“一块玉石而已”。

　　“就是这块吧？”柳煜从脖颈中摘下紫玉。

　　柳长天怔了怔：“玉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刚一说出口，自己了然地笑了声，“想不到他连这玉石都送你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果然是感情笃厚。”

　　柳煜轻叹一声：“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爹你当年没有杀了丁肃是因为我的缘故，又或者是出于尚存的慈悲心。他毕竟从小在灵焰山庄是你看着长大的，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你对他的身份有疑，是吗？”他走近一步，“爹，你从来都是一个喜欢手上握有越多筹码心越安的人。所以你在江东甚至苍北能并派的并派，能打压的打压，能诛杀的诛杀。”

　　柳长天听着他的话，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你是在意丁肃的身世，当年才没有对他置之不理，也是同样的原因，四年前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反而用了个麻烦的方法——将他囚禁起来。不然的话，你明明可以一杀了之，永绝后患的。”

　　“不然呢？我辛苦养大一个筹码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能用得上？！”柳长天冷冷道，“蕴烟大婚次日，你急着跑过来就是为了这种小事兴师问罪的？”

　　柳煜没答话。他并不是兴师问罪。只是极其失望。原来父亲身上还存着的善比他以为得更少。

　　柳长天狐疑：“你怎么突然间在意起丁肃的身世来了，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他断然回答。

　　若说刚来见柳长天时，自己是有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念头，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丁肃与萧家堡定然有扯不开的关系——但如果柳长天继续调查下去，谁知道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况且即使是萧家堡受损，也不是他所希望的，毕竟姐姐现在已经和少堡主萧念成了婚。

　　“那你今天来是想干什么？”

　　“我是……”他是来证实的。证实丁肃的身世确实和萧家堡有关，也证实原来从头到尾，柳长天从来没有真正对他产生过一丝利益之外的怜悯。再或者说，证实自己曾存奢望父亲并没有失去对普罗大众的共情是多么愚蠢。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话冲到嘴边，脱口时却成了最虚弱的只言片语。

　　柳长天挥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你几次三番兴师动众地来问我的责，怎么，忘了庄规怎么写了吗？连尊卑都胆敢无视，以后灵焰山庄交到你手还得了？！你要是不想让我再禁你的足，就给我快滚回去！”

　　柳煜开门的时候正碰上柳炽。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屋内的呵斥。

　　“阿煜，听说这些天你都不怎么听话，爹对你很不满呢。千万不要以为自己位子坐得稳了就天不怕地不怕。”柳炽倚着门轻飘飘地说道，“没到最后关头，一切尚未分晓。”

　　柳煜已径直离开，但这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穿过游廊，柳煜忽然定住了脚步。前面就是奶奶的住所，他依稀记得喜宴上奶奶特别沉默。他轻敲了门，丫头将他领进来，年老夫人奔波了一路，已经在床上歇息，但见是孙儿来看自己，还是支着龟背杖坐了起来。

　　“奶奶，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您老需要好好歇息了。”

　　“哪有，奶奶我精神得很呢。”年老夫人示意他靠近自己，伸出枯瘦的手轻拍了拍他的脸，温言道，“我怎么看你越来越瘦了，煜儿，你这些日子以来都有好好吃奶奶专门给你准备的汤粥炖品吗？”

　　“有的，奶奶。”

　　“煜儿，你更像星月，当年她就是身子虚才会早逝。你记得一定要多吃点，身体才会好。”

　　柳煜随口答应了一声。他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奶奶，再过几个月就是我及冠之日，我真的能顺利从爹的手里接过灵焰山庄吗？”

　　年老夫人道：“怎么不能？！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也是我欠了星月的。放心，有奶奶在，一定护着我孙儿顺利接任庄主之位。”

　　“如果爹反悔不答应呢？”

　　年老夫人将龟背杖往地上重重敲了两下：“他反悔又如何？难不成他想毁了老祖宗留下的约定，还是要把皇皇基业拱手留给庶出子？！有我在，他想也别想，除非我这把老骨头化成灰！”

　　柳煜心下稍安。灵焰山庄继任者的即位礼几乎是历任庄主在位时最重要的仪式，届时所有分舵都会有人来，以现在灵焰山庄的江湖地位，江东各门各派也一定会到场祝贺。如果要宣告什么消息，那天会是传播最广最远，也最不可能被压制的。父亲欠江东诸门派几十条人命，即使会让灵焰山庄名誉扫地，遭人白眼或者被人报复，那都是他们应该受着的。

　　他已打定主意接过庄主之位，得到了权柄就把一切真相告知于众，无论后果。

　　得了定心丸，他向年老夫人匆匆一礼，正准备离开，听到年老夫人在他身后叫道：“煜儿！”

　　这喊声似乎有些发颤。柳煜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转过头，见年老夫人已经起身站在床前。

　　她还没有梳洗装扮，白发散在肩头，眼窝深陷，瘦弱的身躯前倾，似乎把大半的重量都撑在龟背杖上，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垂暮的老人。

　　“奶奶？”

　　“煜儿。”年老夫人有些慌乱地掩饰自己的急躁，“你的事奶奶一直都放在心上的。这几天忙着蕴烟的大婚，你也累了，快回去好好歇息歇息吧。”

　　不知为什么，柳煜感到心底浮起一阵心酸来。他向年老夫人走过去，握住她枯瘦的双手：“每次都给奶奶添麻烦了，做孙儿的真是不孝。”

　　年老夫人慈爱地看着他：“怎么会？煜儿，你是灵焰山庄的希望，是下一任的庄主，势必要将门派发扬光大的，为你忙前忙后，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兴旺。”

　　“就算奶奶这样说，我还是要谢谢奶奶的。”柳煜真心实意地说，“因为有奶奶在，我感觉整个人踏实多了。”

　　“傻孩子。”年老夫人将他额前的散发捋到耳后，“奶奶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你要真的不想让我再操心，就好好考虑下终身大事吧。蕴烟嫁的是萧家堡少堡主，我们灵焰山庄就算不说高攀人家，也一定算是门当户对了。剩下你和炽儿，他从小精明过了头，奶奶可一点儿不担心他，就担心你这实诚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奶奶。”说着说着还是绕到自己身上来了，“我对娶妻生子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

　　“这不是有没有兴趣的事。”年老夫人掷地有声地说道，“煜儿，这是事关灵焰山庄世代兴衰的第一等大事。”

　　柳煜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想现在在这里和老太太辩驳。他见年老夫人虽然看着精神不佳，但言谈之间并无异常，心道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他再向年老夫人告辞，转身踏出了房门。

　　年老夫人目送孙儿的背影消失，这才收回视线。眼中的光随着孙儿的离开似乎也一并消失了。左右两个伶俐的侍女将她扶到床上，其中一个道：“老夫人这两天身子不爽利，一定要多多休息少操心呀。”

　　年老夫人道：“我也想少操心，可是……”她摇摇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