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61、幽会

　　接下来的日子，灵焰山庄和萧家堡上上下下都忙着筹备大婚。柳煜和丁肃说好的“十五”之约很快到了。佟昀见这些天柳煜只把自己没日没夜地关在房内，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让小六看着他，自己常常打个小盹、溜个小弯什么的，柳长天应该也已经息怒，估计再过不久禁足就能放开了。

　　这天柳煜从内室出来，见一羽白鸽“咕咕”叫着停在窗前。他赶紧抱了鸽子，从它脚上摘下卷着的字条在桌上展开。字条上的狂草笔走龙蛇，极富个性，上头写道：“已收来信，同寄的花正是特产苍北的‘解语’，现在已经绝迹，却不知煜儿你从何得到？另：煜儿的经历着实称奇，近期苍北多异动，无法亲至，甚为可惜，盼不久后能够一聚。”

　　柳煜攥紧字条：根据舅舅所说，那孤岛上的花果然就是解语了。可是苍北绝迹的奇花怎么会跑到江东东海的一座孤岛上去？他满心疑问，提笔正要回信，胧夜在外叩门道：“二少爷，我把参汤端来了。”

　　柳煜搁了笔：“进来吧，把东西放下就可以了。”一边转身将字条在烛火上焚毁。

　　胧夜进得门来，貌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将漆盘端上桌来，正要离开的时候柳煜喊住她：“你身子好些了吗？”

　　胧夜停下脚步，低首道：“好多了。谢二少爷关心。”

　　柳煜点点头：“我这儿一般很少要人伺候，你大可以回去好好歇息，换个人端茶送水的就好。”他将漆盘端到胧夜面前，“这参汤你喝了吧，多补补。”

　　胧夜脸色煞白，嗫嚅道：“不用了，我……”

　　柳煜淡笑，将盘子递了过去：“让你喝汤而已，你看你最近脸色多差。奶奶的炖汤里都是加的上好的人参，在我这儿又没别人看到，快喝吧，没事儿的。”

　　“不用……”

　　“和我客气什么？难不成要我亲自喂你？”说罢还真的笑眯眯地举勺走近。

　　胧夜忙道：“……不不不！那我听二少爷的话就是。”

　　看着她一脸拘谨地喝完了参汤，柳煜轻轻启口：“胧夜。”

　　胧夜听他语气有异，抬起头朝他望去。

　　柳煜在她身边坐下：“你有心事的话，千万别放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到你的，一定会帮你解决，可是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没人知道，也就没人能帮得了你了。”

　　胧夜心跳如狂，却是笑着向柳煜道：“我在庄里衣食无忧，过得很好，怎么会有什么心事呢，二少爷您真是说笑了。”

　　柳煜深深地看着她，只得心叹一声：她终究是什么都不肯说。

　　“嗯，那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随时欢迎来找我。”他最后只得道。

　　待到关上门，屋内的一切终于与她相隔。胧夜舒了口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参汤的滋味还留在唇齿之间，她却只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我是逼不得已的，抱歉了，她在心里说。

　　拖着如灌了铅的双腿往回走时，没几步她就撞上了一个人。

　　黑靴黑衫，滚着红边。胧夜心头一跳，猛然抬头，正迎上方煦生的目光。

　　“胧夜。”

　　“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煦生是柳炽的近仆，柳煜被禁足，孙丽淑和柳炽多方打听却不知内情，所以让方煦生过来探探。

　　“我想明白了，胧夜，你说的是对的，现在的我配不上你，我不会再有无礼要求了。”他看着她道，“但至少允许我在你身边，你不开心我愿意倾听，你开心我也为你高兴，这样可以吗？”

　　胧夜对上他期待又讨好的眼神，马上避了开去。这时，一羽白鸽扑棱着翅膀从幽亭清樾中飞出。胧夜登时脸色一变，转头硬生生地说道：“不！我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倾听。我什么都不需要。”边说着，像遇见瘟神似地退开好几步，拔腿就往前跑去了。

　　方煦生抬头看那只已飞得只剩下个白点的鸽子，又望向胧夜的背影，总觉得她像是要躲避什么。他又看了一会儿，只得匆匆挪步往柳煜住处而去。小六正坐在台阶上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见方煦生来了，他揶揄道：“老夫人紧张二少爷倒是正常，你可别告诉我连大少爷都开始关心他了。”

　　灵焰山庄再是等级森严、谨言慎行，这么些年来，主子之间的关系如何能逃过天天伺候他们的仆从的眼睛。

　　方煦生看着紧闭的房门：“二少爷在里面吗？”

　　小六道：“在呀。我一直在守在门口。”

　　方煦生走近一步，房里没有任何声音。

　　小六道：“二少爷最近又在内室研制什么暗器，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方煦生摇摇头：“不对！”没等小六劝阻，他已经猛地推开了门。房内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人。

　　小六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来，推开了内室石门。

　　石门之内，依然空空如也。小六连忙退了出来，遍寻无着，他甚至蹲身往床底下凑过脑袋看。

　　方煦生指了指那扇窄窄的后窗：“他一定是从这里跑了。”

　　小六道：“可我在门口一直竖着耳朵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

　　方煦生想到之前那扑棱着翅膀的白鸽：“如果以声掩声，趁机逃脱，并非没有可能。”

　　小六拍着腿叫道：“苦也！二少爷不会就这么跑了吧，那我这条小命休矣！”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柳煜已经避开守卫，攀上围墙，翻身跃到了庄外。他脚步不停，一路往西面飞奔。思无崖壁立万仞，在薄雾中隐约可见。这里离山庄不远，但山势陡峭，一向少有人来，十多年间丁肃一直都上这儿来习武，他自己也早就轻车熟路。

　　山崖上雾气更浓，终年不散。柳煜走近看到前面那人玄衣大氅，墨发扬起，正在崖边一块凸出的巨石上单腿屈膝而坐。他目光微凝，若有所思，正望向更远处的山崖之外。

　　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上翘，放慢了脚步，轻轻走了过去，与他并排坐在巨石上。

　　虽然已近巳时，阳光晃眼，但被雾气所隔，五丈之外就是一片白茫茫。柳煜看了半天，对身边人道：“阿肃哥哥，什么都没有，你在看什么呢？”

　　丁肃的目光仍朝向那远处：“我自小就在这思无崖偷偷练武，这里你和我都来了无数次了，但偏偏这一次的心境却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从前的我是奴仆、贱役、是灵焰山庄的下等人，我现在在这里，却是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云归谷已建派，虽是与名门大派不能相比，至少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柳煜道：“阿肃哥哥，我回去查了典籍，那玉璧上的武功很可能是魏廉时期留下的。”

　　丁肃道：“我猜也是如此。”

　　“那你还在修习吗？”

　　“当然。”灵岩山庄是以暗器见长，如果真有开宗立派之心，他就必须有人所未见的厉害的武学技艺。丁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放心，其实武学本身没有正邪之分，只看修习者本人是正是邪罢了。正如利剑能杀恶徒，也能诛忠良，但本身那只是器，关键在于持器之人。玉璧上的武学精湛绝伦，我如果能融会贯通，加以利用，一定能在这江湖闯出一番名堂。”

　　柳煜说道：“虽然我有些担心，但既然阿肃哥哥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丁肃笑了笑：“阿煜，再等我一段时间吧。我一定会变得更强，有所建树。”

　　柳煜看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阿肃哥哥，我知道你的想法，可你却不知我的想法。”他给自己鼓了鼓气，才道，“其实我从来不在意你的身份。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你是天胄贵子还是贩夫走卒，于我都没有任何区别。我在意的人，只是你。”说着说着，他只觉得沉在心底的情感又涌动起来，一时间，两人经历的点点滴滴都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

　　这山崖是如此安静，这雾气是如此朦胧。

　　“其实该在意的人是你才对。是我的父亲囚禁了你四年之久，而我至今没有把一切公开。”

　　如果把真相公之于众，牵扯太广，影响太大，但他已经暗暗打定主意，说，是一定要说的，但必须在他说的话掷地有声能一锤定音之后，否则只能徒生混乱。再过几个月就是他的及冠礼，在灵焰山庄权柄交接给他之后，他打算就把一切公之于众。

　　“你一定有你的想法，不管你做什么，我也都会支持你的。”丁肃也学着柳煜的话说。他凑过身去，单手撑在柳煜身边的石头上，与他之间的距离仅不到一尺。

　　金芒穿透雾气洒在丁肃的侧脸，对方吐息温热，碎发被风扬起，扫到了他的脖颈，微痒。柳煜只觉自己呼吸一滞，他不自禁地伸手捧住了丁肃的脸：“阿肃哥哥，我和你……”

　　“谁？！”

　　身后的树林里突然传出异动，在这个地方、这个时点还有谁在这里？！

　　丁肃警觉地迅速后撤，翻身落到地面。他捡起颗石子朝前打了过去。远处林叶晃动，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出，向他挥了挥手。

　　“秦殷？！”

　　“唉，我说丁肃，你也太紧张了吧。”秦殷讪讪笑着说。

　　丁肃沉下脸来：“跟踪我有趣吗？”

　　秦殷忙道：“不有趣、不有趣。”他瞥了眼柳煜，“打扰你们幽会了，真是不好意思。”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儿不好意思。

　　丁肃将手背对着他，黑天鬼蛛一触即发：“别以为混熟了就肆意妄为，你来干什么？说不出理由，我可不饶你。”

　　秦殷见识过黑天鬼蛛，知道这蛛丝剧毒无比，他摆摆手，连忙说道：“你可悠着点儿！我只是想来找找线索而已。”这么多天以来，虽然明察暗访能做的都做遍了，但还是不清楚那天屠村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此仇不共戴天。”秦殷的口气渐冷，“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誓要找到那天屠我云归之人，将他枭首曝尸，以祭众魂之灵。”

　　丁肃道：“所以你以为我知道凶手是谁故意瞒着你？！”

　　秦殷见被揭穿，干脆也说开了：“确实有这么想过。今日一早我便看你鬼鬼祟祟摸出门去，直觉不对劲，所以便跟过来了。”他耸耸肩，“不过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不对劲了。这和屠村的凶手毫无关联。”他见丁肃神色不善，下一句咽在了肚子里：觉得你不对劲，原来是因为你要见的人是他。

　　丁肃收了手：“下不为例。我早说了不知道谁是凶手，骗你做什么。”

　　秦殷恨道：“可是我来这里这么久了，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如果找不到凶手，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我爹，如何面对那么多被屠杀的无辜村民？”

　　柳煜劝道：“秦殷，我知道你复仇心切，但我们确实没有线索。灵焰山庄在江东也算是消息灵通了。这样吧，我会私下多找几个伶俐的去探消息，一旦有线索，马上着人通知。”

　　秦殷知道跟踪丁肃是自己理亏，便顺阶下台：“好，那就多谢了。既然如此，我再留在这儿也没意思，就不打扰了。”说罢麻溜地提脚就走，仿佛怕碍着他们似的。

　　柳煜望着他的背影：“阿肃哥哥，这些天你很难吧。”

　　丁肃坦言：“这倒还真不是。”他以为云归村人常年都是井底之蛙，可没想到秦殷学什么都快，这些天立派一事多亏了有他事无巨细的奔忙。

　　丁肃转回头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都忘了说了，我离开山庄时碰到了萧家堡少堡主萧念，就是当时和我相斗还散下气味剂的那人。”

　　柳煜道：“他喜欢我姐姐，已经提亲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成婚了。”

　　丁肃愕然：“这么突然？”

　　柳煜笑笑：“有情人成眷属，挺好的事儿。”他忽然想起萧念将他扑倒在地，神情凝重地盯着那块紫玉的情景，“阿肃哥哥，你和他以前并不相识吧？”

　　丁肃也笑：“他是萧家堡少堡主，身份尊贵，众星拱月，我怎么可能和他相识。怎么？他和你说什么了？”

　　柳煜摇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