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59、埋骨

　　丁肃将思绪重新凝聚，这魏城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江东一带是鱼米之乡，东面围海，成天然屏障，从来没听说过这富庶之地有过地陷的大不吉利事发生。不过他转念又想，倒也不是，四年前不是连星陨都降临在这里了吗，还好巧不巧地让自己正好赶上。

　　“在前面！”沐繁突然叫了起来。

　　丁肃和秦殷同时收住脚步，然后，同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魏城本来繁华，街衢宽阔，纵横交错，布局规整，十里长街贯通东西，人烟稠密，车水马龙。北面则大多是些居民里坊，挤挤当当地排在主街两侧。冬日寒冷，大多人都窝在家中，却不知眨眼之间祸从天降，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埋在了地下。

　　绵延的地陷开裂从魏城东北启始直至东南。地面塌入六、七丈，裂口也宽及五丈许。恸哭声早就远远地传了过来。他们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妻子、有的是丈夫、有的是孩子。他们或跪或坐在那条巨大的裂口旁，对着那吃人的深渊束手无策，号哭悲泣。房舍是瞬间随着塌陷的地面被毁了的，从上面看下去并看不见尸体。但他们的亲人都已被深深地掩埋在了地下。

　　魏城的卫兵垂了几条绳索绑在近旁的大树上，他们沿索而下，跳到那一堆瓦砾上面。火把将地上横着的断瓦残梁照亮，烟尘已歇，地上一片狼藉。毕竟能力有限，人人都明白等他们挖开上面覆着的墟土后一定不会再有活人了。

　　沐繁不自觉地抱住了秦殷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好可怕啊……下面一共有多少人？”

　　秦殷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别怕，看这架势，甭管多少人都活不了了。”

　　沐繁悚然：“秦殷，被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

　　旁边一个卫兵正捧着一大捆麻绳走来，听到他们的话顺口道：“城东北民居登记在籍的一共六百户，刚刚初步估算下来受损的起码两百户，被埋地下的大概不到一百户，算他每户四口人，这次灾祸大概是魏廉失势后这里死人最多的一次了。”

　　丁肃问道：“这真是天灾吗？”

　　那卫兵正要走过去，听到问话反问他道：“不是天灾是什么？俺在城西正喝着茶呢，突然北面一阵巨响，地都晃了好几晃，跑过来一看就这鸟样了。就算俺们江东最厉害的大炮也只能击溃烂泥糊的土墙而已，你说是人祸的话，哪有这个本事把地劈出条大缝来！？能做到这一切的，那还是人吗？”说罢便自顾自走了。

　　丁肃没说话。虽然卫兵说的头头是道，但他直觉觉得这反常的现象不像天灾。

　　沐繁说道：“我看书时，听说地面之下住着条大鳌鱼，它想翻身时，大地就随之震动、开裂，地上则有声如雷，房屋倾倒、良田损毁，谓之地动，也叫地震。”

　　秦殷不屑道：“要真是这样的话，这条鱼可真是厉害了，怎么它怕见人吗？否则也不出来会会咱们？”

　　“要真是这样的话，谁有了这条鱼，派去敌国，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把那儿夷为平地，倒少了两国交兵的烦心事儿了。”

　　三人都循着说话的方向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黑衫公子，长得甚是打眼，墨发高束，红唇白齿，腰间配着柄闪着金光的雁翎刀。他径直先走向了丁肃，拱礼道：“丁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丁肃回礼道：“萧家少堡主居然也会到这儿来，看来又在查什么事儿了。”两人上次在灵焰山庄门口碰到，萧念故意对他视而不见，这次却主动来打了招呼。

　　萧念一笑，也不隐瞒：“上次我是为了武林人士失踪一案特意来走一遭的，可惜直到现在都没查到头绪。不过我这次来却是为了私事。”

　　丁肃心道：柳长天何等精明，隔了这么久，除非你能摸到那孤岛上去，否则所有案件相关的证据一定都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了。

　　前方传来阵阵哭声，第一具尸体已经被挖出，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伯。卫兵们将尸体背上来放在一边。可能是被塌下的石柱横梁砸到，老伯的左腿只剩下了半截。儿女孙子们伏尸捶地，悲痛难抑。

　　萧念收起笑容，他微凝眸，正色道：“刚才听到你们对话，其实我也不觉得这是天灾。”

　　沐繁问道：“这位公子，难道说这个天下真的有能击穿大地的火炮了？还是说有隐在地下的大鳌鱼？”

　　萧念一脸疑问地看向他，秦殷连忙揽臂将沐繁拉到了自己身边：“别理他。他瞎说的。”

　　丁肃说道：“若真是地动，怎么就这魏城东北出了事？”

　　正如沐繁所言，从来地动之时有声如雷，房屋倾倒，但那样的天灾波及可广达百里，却从来没听闻如此小范围却又如此严重的地裂。

　　萧念向前走了几步，错开的土地截面黝黑松软。他蹲下身，在那土壁上抹了一把：手上几乎没沾上泥土，细嗅却有不同寻常的味道，然而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却不甚明了。

　　“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丁肃也在他身旁蹲下，看他指尖拈着的一撮焦黑，说道：“这土层看起来怎么和炭似的。”

　　卫兵们最终花了三天三夜，挖出了两百多具尸体，再要挖下去，一是土层深度更深，挖掘难度更大，还要考虑一边把挖出来的残土断垣都转移到地面上去；二是耗时更长，冬日里寒风凛冽，人人冻得发抖，进度更是缓慢；三是居民里坊需要尽快重建，人力有限，要集中精力先帮活人干事。事实上，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再有人存活，虽然城北民众在门口磕头求援，希望能把亲人的遗体全部找到好好地安葬，但魏城知府戴继文顶住压力，下令就地填土埋石，将这道巨缝给永远封住，立马将精力全部转投重建房舍中去。

　　丁肃、秦殷、沐繁和城郊的云归众人这几天都在帮忙。魏城民众恐慌情绪激升，城里着实乱了一阵。

　　沐繁抹了抹鬓边汗水，喜滋滋地说道：“秦殷，我没想到你会答应让大家都来魏城里帮忙。你真是个好人，我以前还以为你只要事不关己就会高高挂起呢。”

　　秦殷道：“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不知道在‘上面’生活和‘下面’不同，我们不可能和身边所有人割裂开来。魏城出乱子，我们住在北郊也会大受影响，毕竟平时柴米油盐还得从这儿买呢！”

　　沐繁道：“啊呀，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就这么难么？！”

　　丁肃道：“他说得没错，我们既然已有创立新派的想法，建立名声就是第一步。当然了，能帮到人也是好的。”

　　“所幸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些没法找到的人只能长眠于地下了。”

　　说到这里，几人都沉默了。那些令人心碎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然而冬风吹过，只有近旁未尽的枯叶旋旋落下，被补上的地缝用泥土夯实，又上了一层漆浇盖严实，已经半点不留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沐繁才道：“对了，那个萧公子去哪儿了？好像几天都没见到他了。”

　　丁肃道：“这里事情已定，既然是天灾，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就算是萧家堡也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了。不过他好像说有什么事要和这里的知府商量，临走前和我打了招呼。”

　　沐繁点点头：“萧公子是个好人，他也亲力亲为好几天了。”

　　秦殷忽道：“丁肃，我们何不请他帮忙，有了萧家堡做后盾，不管想做什么都会容易很多吧。”

　　丁肃道：“我和他数面之交而已，连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都不清楚。”说着，便想起他使计在自己手心涂了气味剂一事。他一定早知道自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但一直都没说穿，这样也好，彼此心照不宣，各有防备，保持距离。

　　其时，在偌大的客堂上，萧念居中而坐，戴继文坐在下首。

　　侍女捧来香茶，萧念掀开茶盖看了看，皱着眉头说道：“茶汤混浊、烟焦味重，戴大人，您这茶用来招待客人可有点失礼。”

　　戴继文拱手，语气恭谦地说道：“少堡主，魏城虽是江东大城，可近两年农田歉收，物产贫瘠。我既为知府，更应体谅城民之苦，府内常备的都是收来的普通茶叶，好茶都通的商路，往南可以销个好价钱。”

　　萧念这一说本就是调侃加试探，倒没想到戴继文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江东以东从来都是天下富庶之地，虽然这几年粮食歉收，但我听闻情况并不很严重。”

　　戴继文年近五旬，身形矮瘦，说话时语气不卑不亢：“少堡主的消息属实，毕竟江东多水，即使粮草有缺，还有水路可活，只是我们既然为官，就该为民着想。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用的是民脂民膏，民未富，官不奢，苛其以好茶好食供给，下官于心何忍。”

　　萧念听着这话，对这个小个子平生了几分好感。他抱歉地说道：“戴大人，这是我们的疏失了。”

　　当前天下虽被几块势力瓜分，表面上看似乎暂得平衡，实际无时不刻没有暗流涌动。近二十年来萧氏常收到线报，称北方羌弥异动，或存反心。羌弥人自魏廉死后一直蜷居苍北以北，却始终觊觎着中原大地，萧家堡立足江东之后便跟着萧氏分出精力来严防死守，两地一直小战不断，他们就怕羌弥哪天举全军打来，到时若岭南一齐暴动，南北夹击，他们定然无力应付。

　　萧念讲了个大概，戴继文听得认真，不时露出诧异的表情。萧念心道江东地域宽广，远离北方的城镇很少能听到一线来的情报，又说：“这些年属地平安，所以江东军力都在北面，将军常和我爹探讨对付羌弥的办法，确实没有过多留意江东的民情。”

　　将军便是指萧氏现在的掌权者萧乾，萧擎云与他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是亲近。

　　戴继文颔首：“稳江东才是第一要务，下官明白。羌弥地僻人稀，我们若不多分些精力来，很难将他们制住。”

　　萧念叹了一声：“只怕不仅是分出些精力而已。”

　　“毕竟是蛮荒之地，他们总不见得能打到江东来？”

　　萧念摆摆手，虽然能看出戴继文好奇心重，但他不打算和继续聊这个。他转而问道：“戴大人，请问这魏城的建城图纸是否还在？”

　　戴继文半垂着双眼：“魏城已建两百余年，图纸早在岁月风霜中找不到影踪了。前些年下官倒是找人重新画过一幅，少堡主想看的话我便去拿来。”

　　萧念道：“那就麻烦了。”

　　戴继文让左右去书室取了装图纸的匣子。萧念展开图纸，只见纸张如雪，看来这图纸留存的时间不长，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就这些吗？地上的是全了，但没见到地下沟渠图。”

　　“回少堡主的话，当年魏廉在这城里驻扎时并不打算久居，所以可能没想过城内的干线、支线，明沟、暗渠如何完善。其实江东虽多水，但魏城建在高地，排水通畅，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发生过返水入城的事。”

　　萧念这一问确实是因为想到城北的塌陷。若是因为地下暗沟坍塌，倒是可能影响上面的地面失陷。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这次城北地陷，戴大人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戴继文道：“回少堡主的话，下官认为原因就是江东多水，水系在地下其实一直盘根错节，一旦哪里被水冲垮，必然影响地上土地松动下沉。这些年来其实发生了不止一次类似事件，只是这次更为严重而已。”

　　萧念愕然：“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萧堡主和少堡主贵人事忙，之前地陷范围都仅在几十尺以内，因为一点小事惊动堡主甚至将军实在是没有必要，所以下官就没有上报。”

　　萧念道：“可是现在事情严重了，以后要如何才能杜绝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戴继文道：“下官已经派人充填加固了地面塌陷坑，在原来的地面重新夯实土层。城北原地陷址也将就此弃之不用，着人另寻新址在地上凿洞，确定土层密实才允许加盖民居民舍，应该就能避免再发生地陷。”

　　萧念见戴继文娓娓道来，井井有条，有理有据，觉得放心了不少。“戴大人，那接下来建造新舍、抚恤居民也都麻烦你了。还有，如果再发生地陷事件，不管大小都要报告上来，我们得重估魏城迁留的必要。”

　　戴继文躬身礼道：“谨遵少堡主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