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55、回庄

　　柳煜踏着残月清辉回到灵焰山庄时已是寅时三刻，林外晨鸡已报过第一声，但天色还是黑压压的没几丝光亮。

　　守夜的小卒见少主归来似乎也很开心，他搓着双手，急急忙忙打开了庄门，然而此时的柳煜却生出了怯意：他不得不面对柳长天。如何面对？怎么诘问？他都还没想好。

　　“二少爷，二少爷？”旁边的随从奴仆叫了好几遍，他才回过神来：“……我们走吧。”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他吸了一口黎明冬夜凌冽的冷气，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于是横下心来毅然走进了山庄。

　　庄内静悄悄的，唯有正殿窗外透出圣火灵焰的光芒格外显眼。主子已经找到，众人还在睡梦之中，仆从也被他赶回房歇息去了。

　　柳煜一路往北直穿廊过院，远远看见幽亭清樾里透出的烛光时微微一怔。他疾步走上前，伸手一下推开了门。

　　“砰”地一声响。其实他动作不重，但在这静夜里什么声音都像被放大了好几倍。里面的人本来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桌前，被吓得整个人一哆嗦，下颌磕到了桌上。他边揉着下巴，边张开惺忪的眼睛看向柳煜，嘴边还涎水未干，想来刚才已经睡着了。

　　“小六？”

　　“啊呀！是二少爷！”小六顿时清醒，连忙小跑过来把他迎到房里坐下。

　　“你怎么在我房间？”

　　小六乍见主子，掩不住欣喜之情，手舞足蹈地说道：“二少爷您不知道，老夫人说如果您回来了，希望我们第一时间能把您伺候着，那我就干脆一直在房间里等着您了。”

　　柳煜看了看房间，还是他离开时的干净整洁。他心里歉疚，低声道：“奶奶想得真周到，就是辛苦你了。”

　　小六对着他上下打量：“我们下人为主子办事是应该的，就是您这么多天音讯全无，真的把我们大家都急坏了！”

　　柳煜道：“抱歉了，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

　　小六道：“外面可不好待吧，二少爷，别怪我多嘴，您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这次回来更是瘦脱了形了！”

　　柳煜干脆顺坡下驴，笑着说道：“那就麻烦小六了，帮我和厨房打个招呼多补补呗。”

　　小六道：“那是一定的，都用不着我说，老夫人第一个催我们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花个两、三个月就能把您养到白白胖胖！”他走近柳煜，在他身边嗅了嗅，不禁皱起鼻子，又不好发作，委婉地说道，“不过二少爷，不管怎么样，先烧水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说起来，这么久了又是落水，又是塌屋，还被困地下石室这么久，柳煜和丁肃一身衣衫早就又脏又破。他之前没在意，这下自己抬袖闻了闻，也不禁犯了恶心。孤岛上埋葬那些尸体时，他们身上的污血甚至秽物可能不经意间都沾上了。

　　屏风竖起，一旁高案上烛火幽幽。柳煜踏进浴桶，热水将自己周身包裹起来，他微闭着双眼，寻思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又或者换句话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和父亲摊牌。

　　冬寒将热气迅速逼散，等他回神才发现水已开始变冷。他换好衣服回到幽亭清樾，被子已经被熏得香暖，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就睡得熟了。

　　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柳煜倒睡得很好。这又不同于四年之前了。因为自己在乎的人始终都在，不管要生要死，他都有一种能够气定神闲的安心感。

　　次日醒来之时，还未张眼就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柳煜抬眼望去，面前的老人说道：“煜儿，终于睡醒了啊。”

　　“奶奶……”柳煜立马要起床问安，被年老夫人摁了回去。

　　“还累的话就多睡一会儿，又没人用鞭子抽你。”

　　年老夫人一脸慈祥，话语里也是一派宠溺。柳煜见她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许，不禁歉疚地说道，“这些日子让奶奶担心了。”

　　年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儿大不由人了。这么久没个音信，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可外面也没传来什么坏消息，派出去的人将风吼林和禁湖附近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她帮他掖好被角：“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在干什么，听说回来时全身脏得和乞儿似的，人也清减了不少。你是不是想心疼死我老太婆！？”

　　柳煜嘴角动了动，嗫嚅道：“对不起，奶奶。”

　　年老夫人道：“罢了罢了，我让人煮了人参甜汤，等会去喝了它。以后每天都要给我好好吃饭睡觉，我会让小六帮忙看着你的。”

　　柳煜道：“明白。”

　　见孙子态度恭谨，年老夫人稍稍放下心来。

　　柳煜想了想，问道：“奶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要是灵焰山庄成为江东之主，您觉得如何？”

　　年老夫人有点诧异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道：“自从在你去世的爷爷手里接过山庄，这就一直是我的夙愿了。”

　　“那如果有人挡道呢？”

　　年老夫人慈眉善目地回答：“这话要是借由你爹之口，他定然答你‘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柳煜心中一紧，又问：“可他们都是些无辜的人呢？”

　　年老夫人拄着龟背杖，答道：“史书只会由胜者书写。”

　　“可如果萧家堡也是这个想法，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理直气壮把矛头对准我们了？”

　　“他们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派了少堡主来探听虚实的吗？我老太婆可不会真以为他是为了认真查武林人士失踪一案而来的，不过，倒是没料到烟儿居然能和那萧念看对眼，若能和亲巩固两家势力，也不失为一箭双雕的方法。”

　　柳煜本来眼神已经黯淡下来，听了后半句乍抬头道：“和亲？这么快吗？姐姐和萧念要……？”

　　年老夫人颔首：“媒人已经回去了，算算日子应该快派人来正式说亲了。本来我也没心思管这些，既然煜儿你已经平安回来，我也要张罗下烟儿的婚事了。”

　　自己那两耳不闻窗外事，醉心于书画的姐姐在这世上还有能看得上眼的男子。他想起萧念来，相貌倒实属上佳，但那人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心思深沉。

　　年老夫人又问道：“煜儿，你也该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所在何处，怎么这么久都没消息了？”

　　柳煜回过神，道：“其实，我是被困住了。”

　　“困住？在哪里被困住？被谁困住？哪个胆子这么大敢困我乖孙儿？！”

　　“没有人困住我。”柳煜撇开视线，“是这样的：那天我心血来潮，在风吼垭某处散心，没见到山谷间落差，脚一滑掉落崖下，好在衣服被树枝勾住，但因为摔伤了腿，只能等养好了伤才慢慢爬上来。”

　　这席话自然是胡说八道，是他坐在浴桶里时随便编的。但既然连奶奶也赞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真相他就不便说出口了。

　　接下来迎接他的自然是一顿数落，当然拳拳爱孙之心也是天可怜见。柳煜知道这些日子奶奶必定急疯了，随她责备，也不吱声。好在年老夫人知道他身体仍虚，又转而叮嘱了几句，要求他这几天一定不能离庄，至少一天吃五顿好好补身，这才拄杖离开了房间。

　　柳煜盯着年老夫人已经佝偻的背影，心里还是免不了涌起阵阵歉疚之情。又躺了一会儿，醒醒神，他起床洗漱，将早饭吃了，甜汤喝了，鼓足了勇气推门就朝书房走去。

　　还没走几步，在穿过一道连廊时，柳蕴烟在身后叫住了他。回头一看，柳炽、孙丽淑两人也都在，捣星、踏月站在她左右。柳蕴烟快步走来，握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道：“阿煜，你这是饿了半个月没吃东西了吗？听说你回来了，我刚准备去看你呢，没想到都瘦成这样了，差一点都认不出你了！”

　　柳煜心道：说得没错，还真是快半个月没吃什么东西。

　　“嗯……出门在外，哪儿能像家里衣食无忧的。”他含糊道。

　　“可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大家都急死了。”

　　柳煜抬眼一看，除了柳蕴烟之外，孙丽淑也在竖起耳朵听着，柳炽装作环顾左右，其实定然也在等他的答案。

　　哪儿是大家都急死了。他心里敞亮，真正担心他的只有至亲罢了，而有些人，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呢。

　　“我从山上摔下来，摔折了腿。”他言简意赅，不想说得详细。

　　“啊？！严不严重？”柳蕴烟俯身去要看他的腿。柳煜忙道：“都这么多天，早就好了。我急着去找爹商量事儿呢，不然等会儿再来找你？”

　　柳蕴烟道：“那也好。我就先让丫鬟在房里备点点心茶水去。”

　　柳煜向孙丽淑和柳炽一礼，也不说话，匆匆往前走了。

　　见他去得远了，柳炽冷着脸说道：“他也太放肆了，现在都不把娘和我放在眼里了！不给他点颜色怎么行？！”

　　孙丽淑也道：“就是。”她转向柳蕴烟，“烟儿，你和他这么热乎劲干什么？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而且你究竟知不知道应该和谁站在一起才对？”

　　柳蕴烟眨眨眼：“阿娘，我现在不是和你站在一起吗？”她挪过两步，和孙丽淑站在一起，亲热地挽住她的手，道，“说些高兴的吧。庭院的红梅已经开得正艳，不如我们先去赏花吧？”

　　孙丽淑一股怨气瞬间散了。比起柳炽的深沉阴戾，其实是女儿的慧黠明媚更得她心。

　　她嘴上却还是道：“那小子又回来了，我现在哪儿有心思赏花呀。”

　　“没有的话更要赏啊，赏着赏着才会觉得心情舒畅，什么烦心事都没了呢。”

　　孙丽淑笑笑，于是拍拍柳蕴烟的手：“那好吧，不过庭院里的红梅才不好看，你娘前两天让人折了几枝别角晚水放在房里，那可是梅中仙子，才真是叫香气馥郁美不胜收呢！”

　　“是吗？那我要赶快看看去了！”

　　两人边说边走，捣星、踏月见柳炽神色阴郁，垂首礼退，一溜烟提着裙摆小跑着跟在孙丽淑后面去了。

　　柳炽本来还想和母亲商量再怎么对付柳煜，及冠仪式迫在眉睫，花了那么多功夫，这个便宜弟弟却总能有惊无险。但见她已走得远了，当下也只能按捺住焦躁拂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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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认真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