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54、杀手

　　“没事”两字说得轻巧，但柳煜到底还没恢复，不过有丁肃带着他运起轻功提步快行，倒也不觉得疲累。

　　他们很快赶到了丁肃所指的地方，还没走近，奇花香都掩盖不住的血气已经冲鼻而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子的骚臭味道。

　　翻过一个小小的丘坡，视线赫然变得宽广。一眼望去就看到远处趴着好几具尸体。走近一看，果然是之前那些被囚的武林人士。

　　“阿肃哥哥，这位是淮山寨的老大，大家都叫他向大当家。”虽然那只是一具尸体，但柳煜敬重前辈，仍是特意介绍了一遍。他指着那向大当家的太阳穴处道：“你看这里。”

　　丁肃顺着他的视线，见到向大当家的左侧太阳穴上有一个极细小的黑点，但这又和之前他们看到的那些人身上豆大的红点相比要小得多。

　　柳煜神情严肃，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将剩下的尸体也都翻过来一一查验，果然每个人的情况都和向大当家如出一辙。

　　丁肃问道：“这是什么？”

　　柳煜道：“他们恐怕是被人毒杀的。”

　　“毒杀！？”

　　“《毒经》有云，鸠毒藏针，插入经外奇穴两寸一分二厘，直捣髓海，将使人口涎自流甚至失禁，然后很快口吐鲜血不绝，直至血尽而亡。我看他们的情况和书上说得一模一样。”柳煜验完尸，基本已经确定他们的死因。他起身继续道，“但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首先需要特制的鸠毒，这种毒只取自北方某种彩鸠之羽，极难获得，然后淬炼工序繁杂，少有人能练成，最后是对下毒之人要求极高，针入血肉，位置和力度都要分毫不差才行。”

　　丁肃静静听完，说道：“用这么复杂麻烦的毒杀方式，这人是想干什么？！”

　　柳煜寻思了一会儿，正色道：“我想到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对别人来说，这毒杀方式固然难度非常，但对此人而言却是轻而易举。第二个可能。”他停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丁肃并不催他，他半垂双眸，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

　　“——第二个可能，此人之恶，尤甚于所想。”柳煜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缓缓道，“他不仅是要杀人，而且还乐于将人玩侮在股掌之间。”

　　对于那些早已成名的武林高手而言，被掳至孤岛已是声名大损，更何况遭遇常年囚禁，剜眼拔舌之苦。不知多少人无法忍受已经自戕，而剩下的人本来忍辱偷生至今终于有机会逃出生天，没想到被人用这种方法杀害，屎尿流了一地，连死也死得毫无尊严。

　　丁肃道：“一和二都有可能，或者，两者皆是。”

　　柳煜默然。他又问道：“阿肃哥哥，你会不会觉得这是我爹干的？”

　　丁肃道：“不会。他多少要顾忌你，何况柳长天这些年来所谋深远，否则灵焰山庄就不会在江东六郡异军突起。他的性情不像是为了毫无必要的人和事会费神费心的样子。”

　　柳煜的心稍稍放下来：“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话出自你的口，我还是觉得心安不少。”

　　两人动手把尸体就地掩埋，顺着这孤岛边沿又走了两圈，再没发现有其他人的踪影。柳煜心中暗暗诧异：看来那人早就寻到如何从外面自由进出这孤岛的方法了。

　　既然再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两人便砍了木头，用藤蔓联结，做成一叶简易的扁舟，趁着日色还完全落下时西渡回去。

　　在禁湖之底时，只一瞬而已，人就已经到了孤岛之上，但其实那幽洞吸力巨大，所以流速极快，而且人在水下感官变得迟钝，容易造成意识混乱，对时间的估算往往存在误差。他们这次虽然劈木做了桨，还是奋力划了三日之久才看到远处对岸的陆地。

　　夜色已深，寒风凛冽。柳煜这些天身体大损后还未完全复原，只觉风冷侵骨，单凭内力无法抵抗。丁肃捧着夜明珠在前方探路，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将他挡在后面。

　　没过一会儿，远处火把星星点点，渐闻人声，一群人向他们跑来，见到丁肃时都愣了愣。有人道：“哟，这不是丁肃吗？听说你可不得了了，都脱离咱灵焰山庄了，怎么这大冷天的还跑这里来看啥子风景？”

　　丁肃手中的夜明珠耀然生光，远远就照亮了周围大片空间。这几人正是循着这光找过来的。

　　听出这人话中带刺，丁肃冷笑着反问：“怎么，难道风吼林也是灵焰山庄的田产，旁人不得走近吗？”

　　那人正色：“那倒不是，但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明明知道我们庄主严禁任何人接近禁湖，却半夜三更到此，你这是打着什么鬼主意？”

　　又有一人发声：“他还拿着我们的夜明珠！”

　　其余几人尽皆哄然。

　　“你分明不怀好意，都已经和灵焰山庄割席，怎么还拿着山庄的宝物？”

　　“你说，你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丁肃被质问得横生怒意，正要发作，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对面那群擎着火把的人同时闭上了嘴。

　　柳煜拢袖走出：“大家抱歉了，是我找丁肃来这里的，夜明珠也是我给他照明之用，毕竟这边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对面众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一哄而上，一左一右把柳煜给架住了。其中一人喜不自胜地反复说着“找到了！立功了！找到了！”又有两人跑来一前一后把柳煜夹在中间，生怕他突然跑掉似的。

　　丁肃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干脆双手抱臂，站在一边。柳煜艰难地抽出手来，不好意思道：“原来大家都在找我啊……”

　　一人马上接口：“不找你，我们这天天夜夜的冻个半死是为了找谁啊？！”语气之间多有怪罪，不过似乎刚想到对话的人是少庄主，马上自己捂紧了嘴。

　　柳煜双手合十：“抱歉，都是我的错。大家找了我多久了？”

　　刚刚指责丁肃的那人向柳煜行礼，说道：“听阿成他们说，少庄主你失踪前就在禁湖边和他们打过照面，所以庄主和年老夫人让我们着重在附近搜找，从派出人手搜查至今已经第十天了。”

　　柳煜心道：离家这么久，现在家里应该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歉意油然而生。

　　那人果然道：“听说少庄主你当天未归，老夫人就马上派了人搜查了。禁湖这附近，包括整个风吼垭都布了十步一人、百步一岗，十二个时辰一轮换，但就是没见您的踪影。”说罢，抬眼偷偷瞄了瞄他。

　　柳煜估计那人是在寻思他们俩是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他佯咳一声，胡乱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怕是看漏了吧。”

　　又有人好奇道：“那少庄主这么多天都上哪儿去了？”

　　柳煜一时语塞，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好在有人敲了那问话的一个爆栗，喝道：“旺仔，主子的事儿哪轮得到你个下人过问，忘了灵焰山庄的庄规了吗？！”那人年纪较长，看服饰打扮应该是庄里高阶仆从。

　　被唤作旺仔的年轻小伙子被这一喝问吓得筛糠似地抖了抖身子，唯唯诺诺道：“没……没忘：下人不得僭越，对主子的一切言行，遵从非请勿想、非请勿问、非请勿论。”连想都不许想，问出口更是大忌。

　　柳煜马上道：“没事没事，他只是善意的关心罢了。”

　　那年长的仆从对他道：“主子，只要您没事就好，这深冬寒夜的别冻出病来了。您这就随我们回庄吧。”

　　这些人被授了命令来找他，找不到的话恐怕就要日夜轮岗在这里了。何况自己失踪这么多天，奶奶一定又急坏了，父亲——再想到他，柳煜心里本能地有些抗拒，但不管怎样，自己不能这么任性下去了。

　　“好的，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他说。还没等他再说话，丁肃道：“我们就此别过了。”

　　柳煜点点头，知道没理由再留他，说道：“保重。”这次他心情平静多了，想了想，走近一步道，“下月十五，我们在灵焰山庄以西五里处的思无崖上会面，好吗？”

　　丁肃还未及张口，柳煜又急忙辩解：“我们互通有无嘛。学了什么厉害的招法，有什么有趣的事儿，甚至，如果你缺钱了，都可以来找我。”

　　旁边几个奴仆听了目瞪口呆，心道好小子，怪不得敢脱离灵焰山庄，原来有财神爷在呢。

　　丁肃看着他，说道：“好。”

　　柳煜放下心来，这才对奴仆们道：“大家都辛苦了，等回去各领十两银子，就说是我吩咐的。”

　　几人雀跃万分，夜更深了，他们忙不迭地簇拥着柳煜往灵焰山庄赶去，想早点领到赏。柳煜还有一肚子的话只能憋了回去。走到前面好几丈远，他突然转过头来，分开人群，朝丁肃叫道：“我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有了消息就告诉你的。”

　　丁肃点头，遥遥地向他挥挥手。他定定站着，直到所有人都在视野中消失为止。他回过神来，算算时间，近半月都耗在了那座孤岛上，好几次差点命都交代在那里，但好在有惊无险地都躲过了。现在回想，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要知道四年前被囚在黑狱时，他可没有现在的半点从容。

　　大概，是因为有他陪着自己吧。不管是绝境孤岛，还是封闭石室，不再是他一个人面对。

　　但是，自己也应该争口气啊。

　　否则，永远只能在光亮的阴影里自惭形秽罢了。

　　否则，自己又如何敢回应他的这份厚情？

　　深夜无人，丁肃又忆起搁置的心事。白气在面前腾起，他愕然看向手中的夜明珠：柳煜未提，那几个仆人也被立功的兴奋冲昏了头，居然都没把这宝贝要回去。他将它攥在手里，珠子触体升温，直暖到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