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46、拨云

　　这么一闹，柳煜乱成一团的思绪反而冷静下来。他仔细分析：那孙二娘并非什么厉害人物，在江东六郡也全无人脉。她和柳炽是什么货色他太清楚了，凭他们两人怎有能耐找来那日追杀他和丁肃那样的绝顶高手？更何况，这事儿就算他明着问，她也不可能承认。但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要杀他？他想着想着，只觉得疑窦更深，心头更沉，边想边走了好一阵，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灵焰山庄，正往东行去。

　　他又想到四年前果真是自己的父亲囚劫了丁肃，就算他能答应一笔勾销，自己却难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仅为此苦恼，也无论如何不明白父亲这么做的理由。

　　已经很久没来禁湖附近游荡，这里四周仍是守卫森严，柳煜心道：看来当年天灾铭心刻骨，父亲一日都没有放松警惕。

　　几个当值的守卫看到柳煜，面露诧异地过来向他行礼。冬日寒凉初侵骨，午后更是斜阳半匿，天冥地昏，实在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时候，况且这里曾经降下异象，颇是个不祥之地，庄主早就公开禁止任何人接近禁湖，小主子没事一个人跑这荒郊野岭来干什么呢？

　　柳煜见到他们，挥挥手道：“大家忙大家的吧，我就——随便看看而已。”众人狐疑，但他也懒得多做解释。

　　几个守卫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奉庄主旨意在此看守禁湖，不让任何人接近——但如果是少主要来，当然不在这‘任何人’之列了，只是少主回去千万记得小的的难处。”

　　这守卫是个机灵的，一通话就想撇去自己做事不力的责任。柳煜了然，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他们，“我只在这儿附近走走就回，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儿，放心吧。大家也辛苦了，天寒地冻，去买点儿酒暖暖身去吧。”众人于是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便一哄而散去了。

　　柳煜见守卫离开，翻身跃上了围墙，向前望去，粼粼波光扑入眼帘，映得一片斑斓生彩，若是晴光大好，这湖色将更是迷人。

　　上一次来禁湖时，还是和丁肃、苏星海的三人行。他还记得舅舅豪情顿生，对着这湖碧水振臂大呼一声“好呀”。飞鸽传书后苏星海一直没有回信，他知道舅舅同意将星月海并入灵焰山庄之后会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怕是事情太忙所以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禁湖的围墙砌得既高又宽，柳煜干脆沿着墙头在上面走着。这禁湖是被星陨生生砸出来的，形成至今四年有余，但在它地下与东海相连，活水源源不绝，所以看起来湖水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清澈。

　　柳煜撑着墙头向下张望，见湖水映出自己的脸孔，清晰到能照见五官，但却仍瞧不到湖底究竟多深。他起身张望，奔至不远处抱了块香炉大小的石块来，将自己的左衣袖整个扯下，撕成一条条的连成结，一头系在那石头上，另一头拽在手上，然后用力往湖中掷去。那石头掉入水里，发出“噗通”一声，沉得飞快，瞬间将柳煜手中的布条给拉直了，柳煜被那力量带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就要往湖里头栽倒，正在这时，他只觉腰间一紧，然后双脚离地，眼中景物飞快掠过，再定神间，人已在围墙上头了。

　　“阿肃哥哥！怎么是你？！”柳煜惊喜交加，人还没站稳就张臂把丁肃抱紧了。

　　丁肃一身黑衣，好几处都已撕开口子，头发半散着，看起来风尘仆仆。他将柳煜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见他无碍，说道：“我还想问，你来这儿干嘛？”他疑惑道，“难道是来这里玩投石吗？”

　　柳煜像是突然醒神过来，赶紧松开手，局促地退开了几步。

　　“嗯……抱歉……是我唐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丁肃正想走前，见他这般忐忑，心里蓦地被揪了一记，却也同时停下了脚步。他明明想念他。却又不敢太靠近他。

　　半晌，他才道：“……还真是，都一个月没见到你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心照不宣地默了半倾。还是柳煜先开了口：“话说，阿肃哥哥，这些天你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上哪儿去了，又怎么会到这禁湖附近来？”

　　丁肃闻言脸色微沉，柳煜看在眼里，心头也不由得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他试探着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丁肃望向前方的涟漪碧波，半晌说道：“云归，被人屠村了。”

　　此时距丁肃离开灵焰山庄已经一个月了。云归谷深达百丈，石壁光滑，人在其中仿佛身处一口深井，那赤发男人临走时割断了绳索，他便没有办法攀援而上。料理完村人的后事，剩下村众都同意举秦殷为首。这次屠村惨无人道，无论老弱一概不放过，大家聚集起来清点发现千人云归村现在只剩下了几十人幸存。

　　四顾苍凉，只剩残垣焦土，坟冢相连，埋葬多少冤魂。

　　无论是怕再遭屠戮还是触景伤情，这里都不能再留了，然而，因为无法缘绳而上，丁肃他们不得不等待下一场大雨让汾河水势转强才可顺着棺材尽可能快地趁着急流漂出谷底。

　　江东的冬天雨水并不充沛，等了一个月才终于迎来场大雨。村众把一副副乌木棺推来汾河边上，深深吸足一口气，然后盖牢棺盖，顺着水流让自己漂了出去。

　　秦殷最后一次回首相望，昏暗如暮色，云归村落的焦土残墙和一个个凸出的坟包墓碑在浓雾中隐现。他感到心头一阵刺痛，吸口气将棺盖盖上，将自己陷于了幽深的黑暗之中。

　　丁肃将如何遇到沐繁，如何回到云归谷，凶徒屠村以及村众出谷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秦殷和沐繁他们现在在魏城北郊外一处无名山上，那里原有一座废弃的破庙，收拾收拾正可以作为遮风挡雨之所。云归百年不与外界接触，村民们都忐忑不安，需要时间适应，但现在活下来的大多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相信过一阵应该就没问题了。”

　　柳煜心头大震，怎么也没想到云归这样的地方还能引来恶徒的杀戮，初见丁肃的喜悦早被冲散，他脸色苍白，急问道：“有多少人活下来了？”

　　丁肃道：“五十五个。”

　　柳煜颤声道：“可我记得秦村长说过云归村有上千人。”

　　丁肃轻声道：“嗯。”过了会儿又加了句，“他自己也没逃过。”

　　柳煜深吸口气：“云归村有很多老人和孩子。”良久，他问道，“小雪呢？”

　　两人在同一时间都想到那个梳着牛角髻的女童。

　　丁肃缓缓地摇了摇头。

　　柳煜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丁肃道：“我相信那个逃走的赤发男人背后必然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

　　柳煜深吸了好几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眶已经湿了：“不管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为什么要对生活在百年不争的谷底下的村人下这样的死手！？”

　　——“哥哥一定会来看小雪的。”

　　——“那我等着哥哥来哦！”

　　——“我一定来。”

　　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仿佛就在面前，对他开怀地笑着。然而时光倒转，忽地刀光剑影掠过，从身后将小小的身体刺穿。

　　柳煜弓下身去，只觉得胸口窒闷，一时难过到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我食言了。”

　　丁肃蹲身，一下下轻抚他的脊背。蕴着暖度的手掌让柳煜的窒息感稍缓。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已撑膝站起，突然电光火石般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个人的目标——其实是我和你对吗！？”

　　丁肃看着他道：“我是这么觉得的。因为，那人正是当时追杀我们的人之一。”

　　柳煜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是那种容易自责的人，何况若照丁肃所说，那确确实实是他害了云归村近千村人的性命了。

　　“……我……可我想不出竟有人恨我至此。”柳煜喉头哽咽。

　　丁肃揽住他肩头：“不是你的错，别自责。当务之急是把那人找出来，亲自审问。”须臾过后，又道，“然后，杀了他！”

　　柳煜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他试着说出自己的分析：“阿肃哥哥，我最先怀疑的是孙丽淑母子，他们定然是不甘心灵焰山庄落入我手，但依那两人的本事，他们不可能请到什么厉害的人物来助纣为虐。孙丽淑家门早败，爹也从来只让她管理山庄衣食琐事，柳炽虽然有心，但他没有实权，就更没这个能耐了。”

　　丁肃认同：“我也是这个想法。”

　　“至于你说所有凶徒兵刃上抹了剧毒，还事先服了毒药，宁愿自绝也不愿说出自己受何人指使，这看起来像是毒门擅使的招数。”他想了一会儿道，“只是在江东六郡里会用毒的门派就不下于百个了。”

　　丁肃道：“但有能力策动这种高手的门派应该不多。”

　　柳煜也鼓起信心：“是。大不了一个一个查过去。”又道，“至于我爹……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并不讨喜，他其实最看中的还是柳炽，只是碍于我是我娘所出，又有奶奶一力维护，所以才将庄主之位传我。但是。”他话锋一转，“但是，我至少可以保证，他没有理由，也不会是那种能下手杀亲生子的十恶不赦之徒。”

　　丁肃默然。柳长天既然能找个又瞎又哑的汉子将他生囚四年，他就不能排除这次下手的也是柳长天派来的人，但细细分析，又觉太过荒谬，柳煜是直白地将他所虑全盘托出了。不过若不是那婆娘，又不是柳长天，他真的想不到还有谁，有何理由对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兴师动众地下此毒手。

　　两人抽丝剥茧，虽然感觉事情的条理已经分明，但症结在哪儿还是不得而知，说话之间，日色渐渐隐没，朔风吹寒，冷得刺骨。丁肃道：“罢了，想不到就慢慢想。”他说，“我出谷之后就想来找你报个平安，可门童已经得了令不再让我进大门，不过也告诉我看到你出门往东去了。我估摸着你可能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正看到你往这湖里跳。”

　　柳煜闻言心头一暖：他甫一脱困，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找我。然而嘴上却辩解道：“我不是投湖……我只是想试试这湖水有多深而已……”手上的绳子在刚才踉跄间就已经放开，顺着石头沉到看不见了。他对丁肃正色道，“对了，阿肃哥哥，你能不能用蛛丝帮忙试一试这水的深浅？”

　　“怎么突然对这禁湖感兴趣了？”丁肃说着，却见柳煜神色端肃，似有所思，也不禁收敛了语气，“好，那我来试试。”

　　这黑天鬼蛛的蛛丝虽然极轻极细，但只要施以内力，却能穿水蹈火。丁肃对着湖面伸臂，按动指扣，银丝在薄暮中拉出一线，迅速沉向了湖底。

　　丁肃轻甩了几次手腕，将蛛丝尽数飞出，柳煜在旁盯着看，问道：“还没到底吗？”

　　丁肃道：“没有。”蛛丝用尽，但仍未触及湖底，他只得将蛛丝收了回来，脸色微变，“阿煜，我记得黑天鬼蛛的蛛丝长达百尺，而且，这底下就像有人在拽着它似的。”

　　柳煜点头：“没错。”其实刚刚自己失去重心差点落入湖里并非是因为大意，而是他感觉到自绳子上传来的一股强大吸力，那股力量决计不是落石正常的坠力导致的。

　　他沉吟半晌，抬头说道：“囚禁、追杀、屠村……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星陨之后，而这禁湖就是在星陨后形成的，虽然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我之前就隐隐觉得古怪，所以不自禁地就走到这儿来了。或许，这里会是一个突破口呢？”

　　丁肃望着眼前水天一色，粼粼波光已然不见，静水流深，湖水像一个张开的大口，将黑暗吞噬。他没由来想起四年前自己湿漉漉地躺在泥沼之中的情景。那日，柳长天曾蹲在他身边，嫌弃地说“你是怎么弄成这副德行的”？！

　　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站在湖边，北风呼呼吹过。柳煜穿得单薄，冷不防缩了缩脖子。丁肃用身体挡在他前方，说道：“天色已经晚了，不然明日再来吧，我下湖去查查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忘记答应过柳长天不再和柳煜接触，但仅仅一个月不见已经牵肠挂肚，何况他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弄清楚事实真相。

　　柳煜一想到明日还能见到丁肃，马上道：“好呀，那明日几时？”

　　“明日辰时，老地点。”

　　柳煜道：“好，我和你一起来。”

　　“嗯……”

　　顿了顿，柳煜又道：“阿肃哥哥，那你今天住哪儿？”

　　丁肃微笑：“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今天刚安顿好秦殷沐繁他们，还要和他们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柳煜道：“不然让他们一起来灵焰山庄吧。”

　　丁肃婉拒道：“不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老夫人和柳庄主不会答应的，那时只是让沐繁暂住，就已经颇多为难，更何况那么多人，如何向他们表明身份也是个麻烦事。”

　　“可这些让你一个人来承担怎么行？”

　　“放心吧，我也无需承担什么，何况你给了我这么多金银，够我们用好久了。剩下的人大多年轻力壮，等过了这些天就好好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如果需要帮助再找你。”

　　不知不觉中，日色全部没入黑夜，几个守卫晃着酒壶醉醺醺地走了过来。丁肃怕被告密，匆匆和柳煜告了别便轻身纵去。守卫眼见前面两个黑影，酒顿时吓醒了大半，跑去一看，却只有柳煜一人在前面站着。其中一人道：“二、二少爷，您旁边站着的人呢？”

　　柳煜负手，左右环顾，说道：“有吗？我一直独自一人在这里啊。”

　　那几个守卫揉了揉眼睛，面面相觑，再想着四下查看去，哪儿还能见到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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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明天起把更新时间改到2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