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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殇曲 ...

  •   沐繁只觉手上的力道一轻,他“哇”地哭出声来:“村长!村长……”

      秦殷沉着脸一声不吭,良久,开口说道:“吵死了!”他双目圆睁,放开秦望庭的手站起来,喝道:“你这样子还说要帮上我的忙?!”

      沐繁被他说得一怔,秦殷极少对他发火。他脸上淌着泪,却没再哭出声来。

      秦殷又兀自平复了一会儿,举目看向周围。屋舍已烧得殆尽,火势转弱,光影明灭间只瞧见死者相枕,血流成河。远处幸存的村民见敌人已经被杀光,有的抱起亲人的尸身痛哭,有的则瘫坐在已成废墟的房前久久沉默。

      秦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把悲伤的神色敛去。他高声说道:“我爹已经过世,就暂由我代云归村村长一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别让大家的遗体就这样暴露在外,我们——至少该让他们入土为安。”

      周围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细细低回在这深幽的谷底,听得人心碎。

      沐繁见众人不应,擦去了眼泪,也大声说道:“大家听我一句,现在敌人虽然被杀,但为什么要袭击我们,还会不会再有人来袭击我们都没有定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大家就算为了逝去的亲人也要快点坚强起来,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

      被他这么一喊,村民们都有了些反应,其中有几个都走到秦殷面前道:“秦殷,村长不在,我们就都听你的,先把人好好葬了,再考虑下一步的问题。”

      秦殷道:“好。”他想了想,“还有,这里难守易攻,肯定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就把他们直接葬在这儿吧。”

      众人去找来铲子,就地掘坑。秦殷掘了一会儿,瞥见丁肃从远处跑来,他握紧铲子,冷声问道:“那人死了吗?我要去把他碎尸万段!”

      丁肃蹙眉说道:“被他逃走了。”

      “什么?!”秦殷只觉血往头顶冲,蓦地冲上来揪住他前襟:“你没把他杀了?!”

      沐繁忙上前去拉他:“秦殷,你放手,这不关他的事!”

      秦殷冷笑道:“不关他的事?在他和柳煜来之前,云归已经太平无事了一百年了!怎么他们一来就有人跟着来杀我们了?要说不关他的事我才不信!”

      丁肃任由他揪着也不反抗。沐繁急道:“丁肃,你倒是说句话呀?”

      丁肃只道:“……他说得有道理。”他已经确定赤发男人就是当初追杀他和柳煜的人,就算不是孙丽淑和柳炽派来的,但背后也一定另有其人。百年安稳,一朝破碎。既然如此,确是他们连累云归无疑了。

      “哈!”秦殷竟笑起来,“看吧!看吧!碰到你们俩可真是倒了大霉呀!”他笑着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却还是觉得心头痛楚没有得到任何纾解。他恶狠狠说道:“当初,我就应该把你们两个都杀了才对!”

      沐繁抓住秦殷的手,将他和丁肃强行分了开来:“秦殷!敌人还未明,你就这样内讧!丁肃也是无辜的,他刚刚还帮我们杀了好多恶人!”

      “难道不是因为他愧疚吗?!”秦殷冷言道。

      “这并不是他的错!”沐繁急急地解释,“秦殷,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这么做不更让让亲者痛仇者快吗?!村长尸骨未寒,他要是地下有灵,也一定不会赞成你的做法!”

      秦殷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他一时像是被抽干了气力,靠着树大喘着气,但很快眼中重新精光毕现。他执笛在手,长长的尖刃泛着寒光,厉声对丁肃说道:“亲者痛仇者快吗?那好!你告诉我,那人在哪里?你没能耐杀他,我来!”

      “他已经跑了。”

      “跑去哪里了?!”秦殷话刚出口,已经隐隐发觉不对。

      丁肃道:“不仅跑了,还把绳索给割断了。我们现在就算要走,也只能像我之前一样等待时机,潜水而行……”还要再说,秦殷一个转身,已经向汾河对岸飞奔而去。

      “秦殷!秦殷!”沐繁叫了几声不见他应,向丁肃一揖,也赶忙提气跟了过去。

      丁肃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收回视线,举目之下,尸体堆叠如山。他帮忙掘了几个深坑,和村民们一起把尸体掩埋。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活着的村人只剩下四、五十个。他们大多都与丁肃学过个把月武学,本身也年轻体壮,在对抗那些亡命之徒时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应该已近二更天了。有人走过来问他:“丁大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吗?我想要找他们报仇!”

      问话的便是一个曾和丁肃学武的青年,他的爷爷被凶徒的长刀所伤,没一会儿兵刃上的毒浸透伤口,含恨离世。他失去的是唯一的血亲。

      丁肃已经解释过一遍,他和那些人也是素不相识。至于里面有追杀他和柳煜的人,他并没有告知。那赤发男人定然不是简单人物,他不愿云归仅存的人再出现任何意外了。

      “确实不知道。”丁肃道,“现在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包括如何追查真凶,如何报仇雪恨,甚至以后你们将去何处。”

      那青年道:“我和秦殷不一样,我不怪丁大哥。”不设防间,他突然双膝一弯就跪了下来,纳头便拜。丁肃大惊,其实那青年看样貌比他还年长了几岁。他想扶他起身,那青年却坚持跪地不动,“丁大哥,云归已经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我不怕苦,也不怕累,但我一定要活下去,这是我爷爷临终时再三叮嘱我的。我们百年以来未踏出云归谷,未知艰险,只能求丁大哥你帮忙,我要好好活着,学更高强的武艺,到上面去,把那个逃走的男人杀了!”

      丁肃听他说完,伸掌运力在他双肘下一托,那青年便不由自主地被带着起了身。

      “不用行大礼。”丁肃郑重对他道,“这事儿我绝对不会置之不理,我和你一样都想杀了那人。”

      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人来求丁肃,他随便应付了几句,只觉更加心烦意乱,于是独自一人离开了人群,想找块僻静处坐下歇息片刻,余光却突然瞟到远远的在背阴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抱着个孩子,正蜷缩在暗处背对着自己。

      丁肃对她道:“你们不用再躲了,出来吧,那些凶徒全被杀了。”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对方却全无反应。他抬高音量道:“这里已经安全了。”

      依然没有回应。他这才发现不对劲,于是燃起火折,在两人身边照亮。

      火光跳动中,只见那女子二十四、五的年纪,搂着的是个身形大概五、六岁的女童,都着一身虎皮,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女童头上梳着两个牛角髻,用橙黄的玉米须扎着,正是那个名叫小雪的孩子。

      丁肃瞬间觉得心被揪住,他慢慢伸出手,轻轻在那女子后肩一点,只见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就带着那女童一起朝侧旁歪倒。

      原来两人已经死去多时。那女童的前胸后背赫然是一道寸长的贯穿伤,血口发黑,早已凝结,那女子的腹部也洇湿一片乌紫,想来凶徒是从女童背后将利刃捅进去,然后直接又插在了女子的腹部。

      丁肃呆立良久,只觉四周寒气侵体,从每一个毛孔灌入。他握紧了拳头,直到掌心被指甲掐出血都没感觉。

      他不由想起那次柳煜蹲下身摸了摸女童的头,眉眼温柔地问她“小雪想看什么,哥哥们给你表演一个”。小雪拍手叫好,嚷嚷着要看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蒙眼射飞刀。柳煜柔声说“孩子心性,满足一下又如何?”他的记忆应该没有偏差,明明也不是很久远的事,可为什么如今回忆起来像是隔着层朦朦胧胧的纱一般不真实?

      不知何时,秦殷和沐繁也来到了这里。沐繁第一个叫了起来:“是青姐和小雪!”

      秦殷让她们平躺在地上,有村民拿来了整张鹿皮,将两人的遗体盖住,然后匆匆抬了去,全程默默无言。他们一共有千余具遗体等待埋葬。

      丁肃回过神来,将情绪收敛,说道:“这甚至不是普通的杀人。这是要赶尽杀绝。”

      沐繁大声叫道:“云归从来都与世隔绝,青姐连一点儿武功都不会,小雪更只是个孩子,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话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掩面哽咽。

      丁肃默了片刻,说道:“现在能肯定的是必然有人在上面接应他,否则他当初就不敢穿烟破雾地下谷来。”他顿了顿,又道,“那人眼见赢不了我们几个,拔腿便跑,还把绳索给割断了。我在那里等了好久都没见再有绳索垂下。”

      秦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赤发的男人一开始就想好让那些人去死了?”

      丁肃道:“我猜是如此。”

      秦殷想到那个咬舌自尽,叫做王武的小喽啰,想到他断落的舌头和大口喷溅的毒血。他临死前说着不怕死,怕只怕生不如死,这是何意?脑中突然一个闪念,有人是为了信仰决绝赴死,有人是为了家人奋不顾身,但,是不是也有人为了不用再‘生不如死’而赴死呢?

      他道:“那些人大多并非全是高手,有不少武功也平平,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兵刃上的毒都好生厉害,如果事先逼着他也服下什么奇毒,以此胁迫他们,那自然就不敢不卖命了吧。”

      丁肃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赞同道:“很有可能,若真是这样,就更要挖出那个男人到底是何人物,他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指使。他的形貌如此特别,如果在江湖有名,一查便知,如果是无名之辈……你们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都到‘上面’去吧,灵焰山庄也是消息灵通,找阿煜帮忙,定然能查到不少讯息。”又道,“无论如何,绝不能放过这么残忍的恶徒。”

      秦殷缓缓开口,声音中是被压抑着的恨意,“怎能放过?!对云归下杀手的人,无论他姓甚名谁,身在何方,武功如何,那个人,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然后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沐繁闻言也抬起头,一反以往,他简单明了地附和道:“我也要杀了他!”

      近千人的尸山血海,只是挖坑掩埋也颇费时间。云归谷里没有白昼和黑夜,众人几乎不曾合眼,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让无辜逝去的人都入了土。秦殷跪在正中一处土堆边,将新制的墓牌插在上面。沐繁在他身边跪下,对着墓牌发誓:“秦村长,我没你说得那么好,我胆子小、又怕事,一直以来都是秦殷在照顾我。但以后不会了,他已经没有了亲人,和我一样。我答应你,一定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尽量帮到他,您泉下有知,请一定保佑我们。”说罢,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秦殷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面如土色,但也把痛苦宣泄掉了几分,听到沐繁的话,他觉得得到了些许慰藉,轻声道:“谢了。”

      沐繁道:“不用谢,这是我答应过村长的,再说……再说……我也想这样。”

      秦殷闻言,露出这三日里的第一次笑容来。两人静静跪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还没问沐繁为什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你在上面不好吗?是不是柳煜他赶你走了?否则你为什么又下来了?”

      沐繁忙道:“不不不……我挺好,柳煜把我当贵客招待来着。但是,但我就是……坐立不安,什么事都不想做,也做不了,只想着下来找你。”他似乎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马上心虚地补了一句,“我担心呢!我还得来看看我落下的拓本!”

      唤作平时,秦殷听到他这么说必然是心花怒放了,但当下族人惨遭劫难,父亲新死,他也没心思再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哦”。其实赛鲁班帮沐繁他们打造棺木时,秦殷曾私下找到他,让多打了一副,他早就想着过一小段时日把云归的事务都处理好自己就出谷找他去。

      然而当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了现在的境况。

      丁肃站在一个小丘之上。举目四顾之间,只见景物苍凉,荒草衰败,大大小小堆着的数不清的坟包和他记忆中那些村人淳朴的面孔交叠在了一起。前方不远处有烟气升起,很快与黑雾融为一体,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焦臭味直刺人鼻孔。

      总不能让那些凶徒的尸体就这样散落在云归谷中,玷污了这片大家饱含深情的故土。村人们把它们集中起来,堆在一起,周围胡乱扔了些干柴,然后燃火烧了个干净。

      丁肃静静地看着,耳边忽然若有若无地传来一丝丝细细的笛音。凝神听去,那笛音似乎是从远处传来,散入了初冬的风中,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在空谷间悠悠回荡。

      清笛闻声而不见其人。这里只有荒草离离,坟冢孤寂,从此世间凄苦不再相见。

  • 作者有话要说:  云归地谷的故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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