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41、归思

　　灵焰山庄大摆宴席之际，丁肃正往魏城方向赶去。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其实早有离开灵焰山庄的打算，若非因为他，可能前几年就向柳长天请示了，既然现在已经下了决心，接下来只要贯彻到底就行。再不能回头。

　　走了半日，他找了处干净的地儿席地而坐，拿出干粮正慢慢吃着，远处跑来一人，定睛细看过去，居然是沐繁。他也背着个包袱，跑得汗水泠泠，见到丁肃露出欣喜的表情。

　　“总……总算找到你了，你走了也不说一声，还跑这么快！”他双手撑膝，大口喘着气说道。

　　丁肃咬了口饼，瞥了他一眼道：“我们又不熟，你不用这么客气特地来送我的。”

　　沐繁靠着他坐下，好一会儿才涨红着脸回答：“不是……其实，那个，我不是来送你，我是想找你送我一程。”原来，沐繁从云归谷出来没多久，新鲜感渐退，心头惆怅反而愈盛，他自幼未出地谷，不认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想回云归又不好意思和柳煜直说，毕竟当初是自己舔着脸要跟着他回去的。听说丁肃要走，他灵机一动，留书一封，便跟着离庄跟来。年老夫人和柳长天知道此事，乐得让门吏放行，所以他没受任何阻拦。

　　丁肃道：“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要回去，早知道你就别出来了。”

　　沐繁垂眼说道：“想家了不行嘛！”

　　“你在那儿不是没有亲人了吗？”

　　沐繁动了动嘴唇，这次没说话，只是把头再垂得低了。

　　丁肃叹口气：“好吧，你要是想家了，就回去呗。其实你去哪儿都自便，但我为什么要送你？”

　　沐繁扁了扁嘴，怯生生地说道：“因为我不认路啊。”

　　“噗……”丁肃差点被噎到，问他，“所以呢？你不认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沐繁认真地一一例数，“要不是你们误入云归村，就不会遇到我，这是不巧；你们遇到了我，还用毒药胁迫，这是不义；你们尽述外面世界多么有趣，引诱我跟着出谷，这是不智；可是你看，外面明明也没那么有趣，灵焰山庄的老夫人还对我抱着好深的敌意，觉得我来历不明，穿得奇怪，不像他们贵族人家，恨不得把我快点撵走，这是不礼。不巧不义不智不礼，你说这关系大不大？反正我现在就想回去啦，左右你也没事做，就陪我走一趟呗！”

　　这番歪理听起来倒是头头是道。丁肃虽然没被打动，但心道：此去云归路程不远，耽误不了时间，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做，帮他这忙未尝不可。他拍了拍手，起身道：“真麻烦，你这次可想好了，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沐繁连忙说：“想好了想好了！我要回去！越早越好！”

　　两人于是星夜赶路，往云归谷方向而去。路途过半，沐繁放缓了脚步，抬头望着天。丁肃已经走到前面远处，回过头叫他：“你要真想早点回去的话就走快点！”

　　沐繁收回目光，小跑上来对丁肃道：“丁肃，你看这星空多美啊，我以前只在书里看到形容‘繁星灿灿、星罗棋布、满天星斗’，但总是无法想象。”他伸出手向上虚抚，复又收回，轻轻地说道，“原来是这么美的……要是秦殷也能看到就好了。”

　　丁肃顺着他视线抬头望去，果然今夜云稀月隐，衬得漫天星子如银光一片铺展在黑锦之上。他心里一时闪过了柳煜的面容，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思忖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沐繁为什么急着要回去。

　　“你想那小子了吗？”

　　“你说秦殷？”

　　“难道还有别人？”

　　沐繁诚实地点点头：“是有点……我好久没见到他，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丁肃正想说“你们才分开多久”，但话到嘴边，见他一脸落寞，硬生生地忍住了。他想了想，难得地安慰他道：“今天就算来不及，但两天之内一定能到云归谷的。”

　　沐繁道：“我那时真不该抛下他自己走掉。”分开了这些日子，想念的心情就像现在从毛孔渗出的汗水，无处不在。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会是这么舍不得的。那么，他呢？他不知道会不会也想念着自己？

　　话说回来，那世外桃源虽在世外，其实离灵焰山庄路程并不远。丁肃带着沐繁转道在近旁的一个小镇上买了大捆麻绳和一辆板车，将绳子都堆在车上，推着往云归方向行去，大概两日之后，两人再次穿过密林至那断层深谷。

　　丁肃边走边道：“等会儿你就把绳子绑在近旁的大树上，再一一将绳子连结起来，打死结，顺着下去就行。”

　　沐繁瞪直了眼睛：“……你不下去吗？”

　　丁肃反问：“我为什么要下去？陪你到这里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有……”他颇为不爽道，“你也别再拿喂你毒药来说事儿，那根本也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那我怎么吃了肚子疼？我听你们说了那是百毒千邪散！”

　　看到沐繁一脸震惊，丁肃好笑道：“……你下去问秦殷那小子吧。”他停下步子，往后退了两步，表明自己不打算再走了。

　　沐繁推着车，走到前面又回过头，惴惴道：“你真的不下去了？”

　　“你自己去吧。”丁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因为我并不属于那里。”

　　沐繁听到这个回答，脸色一时肃然，接着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丁肃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准备往回走，忽觉这寂静之处似有一股逆风拂来。他驻足四顾，周围树影瞳瞳，万籁俱寂。天色已经不早，最后一抹夕阳的晖光正没入远处的山岳。他向前一边走，一边听着自己靴子踩在深秋枯草上沙沙的声响。驻足回望，沐繁早已不在，视线所及不过三、四丈之远，夜色自远处已将周围裹挟。

　　说不清为什么，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迟疑片刻，他还是转头往沐繁走的方向追了过去。清秋夜冷，鸟兽绝迹，走近云归谷断崖边时他才缓下脚步来。

　　他点燃了火折子，就着亮光看到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上绕了几圈的麻绳，绳子一直拖到崖壁之下，探首只见黑雾缭绕，看不到下面的情形。

　　“喂！小子！你还在不？”丁肃高声对着断崖下面喊道。

　　声音空远地回传过来，却久久没有任何回应。又一阵冷风吹过，下面浓重的雾气却不见被吹散一点。

　　“你跑得还挺快啊！”

　　仍然无人回应。

　　得了！干脆下去看看情况吧！反正没什么事儿原路返回就是了。丁肃压下心头不祥预感，不再犹豫，将火折一端咬在嘴里，一手抓住麻绳，身体轻轻一纵便往下落去。

　　身边呼呼的劲风阴湿潮冷，襟袖被吹得鼓鼓的，墨发融在夜色中放肆飞扬。火折只燃了一小会儿便被风熄灭。丁肃往下望去只有黑暗一片，他放慢下滑的速度，在隐约看到谷底乱草堆石时旋身揪紧了绳子，稳稳踏在地面之上。

　　火折子再次燃起，周围并不见沐繁的踪影。这边应该鲜有人踏足才是，然而火光照亮地上的一大片野草东倒西歪，显然之前被不止一人踩踏过。

　　丁肃疑心更起，当下提气往云归村奔去。汾河的小舟果然已经不在，可是隔水相望，在视线尽头却见大片火光自黑暗中跃出，连成了一线。

　　“喂！对面有人吗！？”丁肃灌注内力，气沉丹田，这一声吼到山谷都震颤，然而对面河岸还是毫无动静。

　　他沿着河边奔跑，视线穿过夜色，看见天空被染红了小半边。正想着如何才能渡河过去，只听得对面橹动水声，遥遥望去，有一叶小舟驶来，舟上坐着一个少年，正是自己临走那天依依不舍送来鸡蛋的阿才。

　　“阿才！”丁肃挥着火折子朝他叫道，“这里！在这里！”

　　阿才行舟的速度还不如走路来得快，摇橹的动作也好像放慢了几拍，过了好久小舟才算离得岸近了。丁肃心中焦急，没等他靠岸，双足一点，借力跃向半空，那小舟晃了晃，荡开圈圈涟漪，人已在上面站定了。

　　他走上前两步道：“阿才，怎么回事？云归村这封闭地儿走水的话麻烦可大了，快领我去看看。”然而，话说出多时却不见回应。他就着火光看向阿才，只见单薄瘦弱的少年嘴唇发紫，眼眶赤红，浑身都在哆嗦。

　　“……你这是怎么了？”丁肃狐疑地蹲下身，一手搭在他肩头，谁知那少年肩头一沉就往他怀里倒去。

　　丁肃见状立马一手抓他肩头，另一手抄到背后想将他身子稳住，然而触手竟是一股温热粘稠，翻掌看去，竟是一手的血。

　　“阿才！”丁肃大惊之下将他转过身去。少年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羽箭。他拔出箭头，只见上面散着点点的荧光，周边凝着的都是紫黑的血。

　　这是毒箭，而且毒性极强！“是谁做的？！到底怎么回事？！”

　　“丁大哥……”阿才气若游丝，看着丁肃的眼睛却陡然生出光彩来，他用尽平生的力气抓住丁肃的双臂，“你……快去村里救……好多人……都……”他努力很久，但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慢慢说，别急。”丁肃撕下袖子堵在伤口处，但阿才的血根本止不住，他源源不断地将内力渡与他，但触到阿才的身体无处可入，他的七孔八窍七百二十穴已经封闭，内力只能又回至丁肃体内。

　　回天乏术了。

　　丁肃只得将少年平放在小舟上，用手臂给他枕着头，让他能躺得舒服点。

　　阿才的脸正对上黑黝黝的天空，映出他同样黑洞洞的眸子。他翕动着嘴唇，丁肃将耳朵凑过去，少年吐出最后一口气，说道：“还好，你来了……求你保护……村……”还没说完，头一歪，再没了生息。

　　丁肃的手臂陡然一沉，他沉默了片刻，将阿才半张的眼睛阖上，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他的遗体盖好，说道：“我答应你。”随后，自己便抄了橹，奋力朝对岸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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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说我的文名太文艺，文案也不行，在晋江，这样写太吃亏了。
好吧，但我真的好喜欢我取的这个文名，所以我不想改，文案的话，等过几天我还是换一个吧。
谢谢大家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