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40、再会

　　丁肃走到门口时，柳长天和柳炽还有几个近仆已经在前面等着。门吏正准备依照惯例对他搜身检查，柳长天一扬手：“不用去管他。”

　　门吏退到一旁，丁肃走上前去，在胸前抱手，对着柳长天一揖：“多谢庄主了。”

　　柳炽盯着他手中木盒说道：“灵焰山庄家大业大，就算被窃了点金银，也只当破财消灾了。”

　　柳长天走近他，压着嗓子道：“你只要记得和我之间的约定就好。”

　　既然如此，丁肃也不再多言。他左手抱着木盒，右手提着包袱，就这么大鸣大放地往外走。刚出山庄大门，极目望去，远方有个黑点正渐行渐近，再走了一段，只见原来是一人一马，信步由缰而来。

　　乍见那人，丁肃面露讶色。墨黑长衫，明黄缀边，金纹带，雁翎刀，正是之前在查二十四掌门被杀一案的萧公子。

　　那萧公子从丁肃身边走过，对他视若无睹，前方柳长天已率众人迎了上去。

　　“萧家堡少主亲临，柳某有失远迎了！”柳长天往四周看了看，“少主是一个人来的吗？”

　　萧念翻身下马，对柳长天和柳炽一礼：“柳庄主，这次我是奉我爹的命令来查武林高手失踪和二十四掌门被杀一案的，我们长居江东以西，对这东边发生的一切不甚清楚，所以没想惊动他人，只想着私下里先多探探情况。灵焰山庄近年来名声大盛，消息一定也多，我便想着该过来和庄主打个招呼才是。”

　　丁肃回头，定住了脚步。那人居然就是萧家堡少主萧念。他倒是想过此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但从未想过会是萧家堡。当时萧念介绍自己说“祖上是教习枪棒的小门派”，看来这不止是谦辞，也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更是如此，否则他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来。

　　想来虽然这江东六郡二十一州都在他们萧氏氏族管辖范围，但近二十年来萧家堡过问江湖事很少，也是因为如此，江东大小门派如雨后春笋般林立，更从中出了像灵焰山庄这样的大派，近几年风头已直逼萧家堡了。

　　难道他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是单枪匹马而来，礼数周全、语气平和，全然不像要质询的样子。

　　丁肃正在想着，柳炽跑了过来，横眉冷眼地说道：“怎么还不走？你后悔了吗？可是再后悔也没用了，从你踏出大门起，你就已被逐出本派了。”

　　丁肃没好气地说：“老子才不会后悔。”

　　“那还不快走！今天我们这儿有贵客到，你别杵着煞风景。”

　　丁肃懒得和柳炽纠缠，见萧念独自一人，显然掀不起风浪，对柳煜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于是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萧念正与柳长天寒暄，余光瞥见丁肃离去的背影，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人也是贵庄的吗？”

　　柳长天淡然回答：“只是个低贱的奴仆而已，今天已经被我赶走了。”

　　萧念收回目光：“哦……”

　　柳长天道：“其实这几年江东失踪被杀的高手不胜枚举，我也正愁应该怎么做。萧家堡是江东龙首，本来我也想着要抽空亲自西行请示，没想到少主能够亲至，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念扯了个淡到极的笑容，心中不屑：若是真有心请示，又何必等到现在？嘴上却恭谦道：“如此的话，就只好暂时叨扰柳庄主了。”

　　当天夜里，柳长天大摆宴席，邀萧念同往。萧念尊年老夫人坐于上首，自己和柳长天及孙丽淑分坐左右下首，接下来则是柳炽、柳蕴烟以及灵焰山庄一众管事。年老夫人精挑细选了一个乖巧的小童拨给柳煜，那小童唤作小六，今年刚满十三，个子矮小但手脚利索。他受了年老夫人的吩咐，三请五请地将柳煜也拉到了这宴席之上。

　　夜幕已经合拢，然而大堂之内，煌煌灯光如昼，弄盏传杯、觥筹交杂，不胜热闹。毕竟是江东萧家堡唯一的少主光临，灵焰山庄上下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柳煜看到这番情景就觉得心烦，还没踏进门就生出了去意。

　　年老夫人坐在正中，看到他站在门口踌躇不进，朗声叫道：“煜儿快来坐下。”

　　后面小六轻推了一把：“二少爷，老夫人叫你去呢。”无奈之下，柳煜硬着头皮入得门来，坐在最末。侍女立马布菜斟酒，柳煜看着一桌子的酒菜，听得耳边杯盘碰撞，只觉得心烦意乱。

　　柳长天举杯对萧念道：“今日萧家堡少主光临，鄙庄蓬荜生辉。少主就请在此小住些时日，柳某一定竭力配合，彻查武林人士失踪和二十四掌门被杀一案。”

　　萧念也举杯道：“承柳庄主美意。萧家堡实在是事务繁忙，其实我们早该派人来查了，听说灵焰山庄也曾派人查探，只是没有个结果。”

　　柳长天摩挲着杯沿，心中念头飞转：这小子分明试探来了。若是我说我没派人查，他一定早有证据，否认也没用，若我说我派人查了，他定然对灵焰山庄更加防备，就怕我压倒萧家堡，在江东郡内取而代之。灵焰山庄这几年大肆扩张，底下人才鼎盛，但要说和萧家堡硬碰硬的实力，他现在还没这个把握。毕竟萧家堡后面是掌控整个江东六郡的萧氏族阀。正思考要怎么回答，柳炽已经将酒杯满上，起身对萧念道：“有谁不知道这江东是萧家的，可是我们灵焰山庄也知道萧家堡事务繁忙，萧堡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些年尽出这档子怪事儿，萧家堡又远在江东最西，灵焰山庄素受圣火庇佑，当年降下天陨也能安然无恙，诸门派便上门请爹做主，期望依然能天可怜见，让死者沉冤得雪，安心往生。”

　　柳长天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赞赏：炽儿知道自己担心的是什么，这一番话说得圆润，又把一切推给三尺神明，免了自己越俎代庖的不是。

　　萧念点头：“如此的话，那我更要敬庄主一杯了。”三人随即饮尽杯中酒。

　　萧念又道：“其实这次我奉命前来，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暗暗查来发现无论门人失踪还是诸掌门被杀都是疑点重重，而且其中有许多的共通之处——能不动声色将他们杀害或匿藏的定然是绝顶高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指尖轻点着桌案，“这样的高手，我相信就算放眼整个天下也不会超过十个，既然爹派我来查了，那我便一定要查得清清楚楚才行。”

　　柳长天豪言：“查多久都行，我灵焰山庄一定配合，让事情早日水落石出！”

　　酒过三巡，连柳长天和柳炽都已微醺，没想到萧念却仍是一杯接着一杯，脸不红，气不喘。酒杯已斟添几十次，柳长天还要再喝，年老夫人和孙丽淑把他劝下，让侍女换上了浓茶。

　　年老夫人好奇地对萧念道：“老身也曾在江湖上漂了多年，却不曾听闻萧家堡里能有如此酒量的，少主年纪轻轻，却端得如此海量。”

　　萧念笑了笑：“老夫人直说便是，萧家堡族内能豪饮的确实不多，其实就是我爹也不过浅尝辄止，从不敢贪杯。”

　　年老夫人微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好、甚好。”她上下打量萧念，觉得这孩子相貌堂皇，举止得体，出生又高贵。灵焰山庄再是光大门庭，也不可能统掌军权，但若是攀上萧家堡，就等于在朝堂上也有了说话的份儿……

　　琼浆玉露再度满上，萧念起身说道：“看来柳庄主和少庄主都不胜酒力了，既然如此，萧某先干为敬，大家随意就好。”他将酒杯送到唇边，却听得柳长天道，“炽儿与少主对饮了十七、八杯，但我另一孩儿还滴酒未沾呢。”

　　小六站在一旁，听言扯了扯柳煜的袖子。这宴席如何热闹，与柳煜却是如隔天堑，桌上酒菜纹丝未动，他支着下颏只在想自己的事儿。

　　柳长天的不快显而易见。柳煜才该是第一个站起来为他分忧、替他担事的，他早被钦定是下任庄主，然而不管大小事情，跳出来帮他解决或者参谋的从来只有柳炽一个。柳长天指着柳煜道：“煜儿，你在干什么？是我柳家男儿还不快来和萧少堡主先饮上十杯！”

　　柳煜这才抬起头来：“爹，我的酒量也不好，就饮此一杯，相信萧少堡主也不会介意。”他举杯欲敬萧念，鎏金白玉簪在灯光映衬下璀璨夺目，先声夺人地跃入了视野，然后才看到那张雅俊的脸缀了点笑意，正向他微微点头。柳煜怔了怔，他神游到现在，刚刚惊觉原来那时偶遇的公子竟是萧家堡少堡主。散乱的思绪快速收拢，难怪他要查二十四掌门遇害的情况，想是特地独自过来了解案由的。

　　年老夫人看柳煜神色不定，问道：“煜儿怎么了？奶奶看你都没动过筷子，是不舒服吗？”

　　柳煜回过神来：“奶奶，我没事，就是还不饿而已。”

　　年老夫人温言道：“都几时了，哪儿能不饿？要是这些菜都不合胃口，待会儿我让膳房做点你爱吃的小点来。”

　　“……谢谢奶奶。”

　　萧念也举杯，对柳煜笑道：“原来这位就是老夫人最宠爱的柳家二公子了，灵焰山庄既定的下任庄主。初次见面，这杯我来敬你吧。”仰头饮尽美酒，又马上斟上一杯。

　　然而他这句话刚说出口，柳炽和孙丽淑的神色同时阴了下来，不过柳炽只是微微蹙眉，粗看不出任何端倪，而孙丽淑的不满几乎全堆在了脸上。

　　柳煜听到萧念说“初次见面”，便知他有所顾虑。既然对方不愿提及之前际遇，自己也就不便说起了。他也喝了酒，向萧念行了个礼，还未等坐下，听得柳长天道：“煜儿，今天难得萧家堡少堡主光临，你多陪着喝点儿。”

　　柳煜垂首望着杯中之物，觉得意兴阑珊，只想着能快点回去。

　　柳长天见他摆出为难表情，怒意陡生，霍然站起，借着酒劲上来就想狠狠说他几句，然而还没开口，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阿煜也是个不胜酒力的，不然就由我来代劳如何？”

　　开口的正是柳蕴烟。她起身对萧念深深一礼。听闻萧家堡少主亲临，她早被要求了盛装出席，今日金钗步摇，环佩玎珰，打扮很是隆重。

　　年老夫人含笑说道：“烟儿，难得你也有此兴致。”

　　孙丽淑也奇道：“烟儿，我怎么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爱喝酒了？”

　　柳蕴烟眨眨眼，并不回答，转目又去看萧念，眼中满是笑意。

　　柳长天道：“柳家的孩儿，没一个不能喝的，烟儿，你就陪萧少堡主好好饮几杯吧。”言下之意，明褒自己暗贬他人，指萧家堡的人并非个个擅饮。

　　侍女满上美酒，柳蕴烟二话不说，一口饮尽，翻转酒杯，点滴不漏。她的视线穿过人群，向萧念道：“月华如水金樽满，有酒不醉真痴人。听闻萧少堡主会在我们这儿小住上几天，若是期间有何不周之处一定提出，万望担待。”

　　萧念在璀璨灯光中望去，只见女子锦衣华服，秀雅端庄，那眼眸中似乎也有万千光华流转。双目对接之下，他只觉胸口微微一窒，轻轻吐口气，将酒杯挪开，让人换过大碗，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柳蕴烟道：“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酒如此醇厚，在下多承小姐美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这偌大的厅堂之内，同时相视而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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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唐·李衍《宫词》。原句为：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另：今天是个好日子。鼓起勇气去勾搭了我很喜欢的一个太太。两年前偶然看到她的文，才让我起了自己也写文的念头来。她居然回我说也刷到过我的文，这茫茫文海是有多巧合，感动得泪流满面，立马滚去准备我下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