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39、无情

　　胧夜送燕窝粥来，正见桌上壶翻杯倒，柳煜胸前一片水渍，目光呆滞，趴在那儿毫无声响。她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想搀他起来，柳煜轻轻挣脱，摆了摆手道：“没事，你先出去吧，让我静静。”

　　胧夜将杯壶扶起，凑上去嗅了嗅，嫣然一笑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二少爷开始酗酒了，原来喝水都能喝出酒的功效来。”

　　柳煜被她一提醒，说道：“那你去弄些酒来，我现在就要喝。”

　　胧夜将燕窝粥放在桌上，把调羹递给他：“酒没有，倒是老夫人命我送红枣燕窝粥给二少爷补补身子。”

　　“我现在不想吃。”柳煜将调羹往碗里一扔。

　　胧夜拿起调羹，搅着热粥，说道：“刚刚我见到丁肃哥哥了，他正准备离庄去。我还挺替他开心的。”

　　柳煜抬起头来：“替他开心？”

　　胧夜说道：“没错。因为从今以后，他要走的就是他自己的路了。”

　　“连你也觉得他在这里是被束缚住了吧。”

　　“怎么说呢？”胧夜干脆也拉了把椅子坐在柳煜对面，边想边说，“其实，我从小就觉得他的身上有种狂傲的气质，他和阿禄、阿寿、阿福、雷敦、还有……方煦生都不一样。佟昀他们说已经力陈其弊，让阿肃哥哥留下，但他执意不肯，就算花任何代价，他也想要自己闯荡一番。”

　　柳煜撑起身子：“你也欣赏这种做法吗？”

　　“当然了。他做的是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也是他自己最想做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身不由己，怨天尤人。我相信佟昀他们其实也是心口不一，虽然嘴上说着外面多危险，其实心里也是羡慕阿肃哥哥的。他能坚持走自己要走的路，作为朋友，我们应该祝福才对，何况他也不是一去不返，以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柳煜坐正了，默然沉思片刻，觉得旁人能看得如此透彻，自己却如困局中无法释怀，这若非是因为旁观者清，就是自己太钻牛角尖了。既然早知他心之所往，现在就该为他高兴才对，自己和自己怄气只能徒增烦恼，还显得格局太小。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宽心了不少，笑了声道：“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胧夜，你可比酒要更能解忧。”

　　胧夜也笑了，把碗勺推过去，轻轻说道：“那是因为，我也是灵焰山庄的奴仆，能够感同身受。”

　　柳煜吃了几口粥，听她这么说了，便顺便问起来：“对了，这段日子没见，你和方煦生怎么样了？”怕她害羞，在她还没回答之前马上道，“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做月老牵个绳，和他至少先把这事说开去，让他有个准备，我这里嫁妆该置办的也可以提前置办起来，毕竟是妹妹出嫁嘛。”

　　没想到胧夜的笑容突然凝固，眼神也迅速暗了下去。她站起来，微微弓着身：“二少爷，不必如此。我对他根本没什么情谊。”

　　柳煜见她神情有异，暂时放下自己烦恼，问道：“是真的没有了吗？怎么会？那天过后才多久？你们吵架了？”他还能记得当时承诺一旦山庄为他所管，立即把自由身还给他们，让他们比翼双飞，胧夜一脸羞涩却掩藏不住欣喜的样子还记忆犹新。

　　胧夜低下头，语气平淡，却是字字清晰地说道：“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情谊，一切只是二少爷误会而已。胧夜只想好好在灵焰山庄服侍二少爷，其它别无所想。”

　　柳煜微微惊讶，然而回忆起这两人都在场时的表情眼神，都是情人之间的暧昧，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缱绻温柔。

　　“胧夜，在我面前，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有什么为难的也直接告诉我，千万别口不应心，因为我不一定能辨别得出来，那就不知道怎么帮你了。”

　　胧夜乍抬头看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却有水光闪烁：“没有。我和他完全没有情谊，方煦生对我来说只是大少爷的近仆而已，平常连共事的机会都很少。二少爷你也千万别去说什么，否则胧夜就要贻笑全庄，再也没面目见人了。”

　　她这么斩钉截铁的一席话倒让柳煜一时怔住，半天才答应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胧夜复又垂下眼来：“二少爷。”

　　“嗯？”

　　“对不起。”

　　柳煜淡笑：“还有比我更喜欢道歉的人哪。胧夜，就算之前真是一场误会，那也该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才是，该是我道歉。”

　　胧夜摇头：“不，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我要道歉……”然而，带着哭腔，语不成句，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煜忙劝道：“好了好了，是我多事，以为是好心，却不知逆了你的意。”他掏出帕子给她，“给你，擦擦眼泪，都是我会错意了，以后我会好好注意的。”

　　胧夜施了一礼，接过帕子退出了房间，一路穿过几条曲槛回廊，直到离幽亭清樾远了，她才缓下步子来。手中的帕子有淡淡的檀香味，一角绣着四朵旋转燃烧的火焰，她凝眸看了许久，脱力般靠着墙，闭上眼，却仍将帕子捏得紧紧的。

　　后面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叫她：“胧夜！”

　　那声音太过熟悉了，胧夜猛然一惊，再睁开眼，神色却已经恢复如常。

　　“有事吗？”

　　方煦生匆匆跑过来，见她神情冷淡，驻足说道：“这一个多月我来找你总是不在，为什么要避着我，是我哪儿惹你生气了吗？”

　　胧夜低垂着眼：“我们各侍其主，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何来避不避的说法。”

　　方煦生皱眉：“你没事吧？”

　　“没事。我累了，先回房了。”说罢就想绕开他走。

　　“别走！”方煦生一手撑在了墙上，将胧夜困在了狭小一隅，无处可逃。“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要不是我拦住你，你是不是又准备躲着我了？！你想躲到几时去？”

　　“你以后不要单独来找我了，我不会见你的。”胧夜抬头对上方煦生的视线。

　　“为什么？！”

　　“理由就是，我想通了。你只是柳炽下面的一个奴才而已，而我跟着的才是下任庄主！”

　　方煦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是你告诉我，等二少爷接手灵焰山庄，他就会把你和我的卖身契撕了，放你我自由，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了，你现在说的是什么话？！”

　　胧夜笑道：“你傻啊？这也会信？我是逗你玩的啊！你不觉得自己傻吗？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啊？无钱无名，一个下等贱奴而已，我跟着你能有什么前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

　　方煦生急急地剖白：“那我也去找庄主，让他许我离庄，我也像丁肃那样自己闯天下，你陪着我吧，我们一起去说，你说好不好？”

　　胧夜笑得眉眼弯弯，笑得眼泪都一齐飙了出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陪你？我放着有现成的靠山不要，和你个穷酸闯什么天下？我也奉劝你不要舔着脸去找庄主，他答不答应我不知道，但就凭你，你有丁肃的武艺和魄力吗？你能打得过柳炽吗？你生来就是个低等贱奴而已，能有个地儿给你提供吃住就该烧高香了，还有什么资格想要更多？”

　　方煦生压抑着愤怒：“一个月之前你还不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我傻啊！”胧夜尖声叫道，“可是我现在不傻了，我看清楚了，跟着你我一辈子就完了，还不如给二少爷当个小妾，就算他不要我，继续做丫头也好过和你在一起！”

　　方煦生难以置信，大喘气几次才开得了口：“是……柳煜对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吗？”短短时间，情意全无，如此剧变，他只能想到是受了柳煜的蛊惑。

　　“他有没有对我说什么、有没有对我做什么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过问。从今往后，我和你只是同处一庄的陌路人，如无必要，请你别再找我。”她用力将方煦生推开，大踏步走了开去。

　　方煦生踉跄地倒退几步，头脑断片了好一会儿，在她身后叫道：“胧夜！胧夜！”

　　然而胧夜没有回头，她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屠大通正从厨房出来，见她神色异样，行色匆匆，喊道：“胧夜，你跑什么呢？今儿的点心快蒸好了，你拿去吧……”话未说完，胧夜早跑得没影了。

　　胧夜一股劲儿跑回自己的房间，转身将门栓带上。她还来不及哭，已经痛得跌倒在地。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一块块拆散了，又狠狠被按在地上刮磨。

　　她想起那天，自己瘫倒在地上，那人着一双嵌金线白靴，锦袍随之摆动。她动弹不得，视线所及就只有那一片袍角而已。他粗暴地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上半身悬空，却又同时极尽温柔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问道：“痛吗？”

　　她痛到说不出话，只能呜咽着点头。

　　那人语带怜惜：“哎呀呀，你最好别让心情大起大落，否则，就连我的解药，也是解不了那种彻骨的痛的。”

　　她努力睁大眼眸，似是不明白他的话。

　　“抛弃无谓的七情六欲，好好为我办事，你就不会感觉痛了。否则，你要记住，痛苦的可就不仅是你，还可能伤害到你身边的人。”

　　“不能伤害……”胧夜未竟的话语被截断，那人已低头吻住她，伸舌探入，毫不顾忌地攻城掠地。她反应过来，血顿时直冲头顶，愤恨到只想咬紧牙关，将那人的舌头给咬断。然而那人早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一手钳住她下颚，逼她张着嘴无法闭合。那津液中带着点微苦的味道，胧夜突然意识到什么，然而又是一阵晕眩，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胧夜蜷身在地，汗水已经湿了全身。她颤抖着将柳煜给她的帕子塞在嘴里，这才敢“呜呜”地叫出声来，只是声音低沉绝望，全然不似一个妙龄少女，却像是一只受伤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