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31、出口

　　云归村已经完全接纳了柳煜和丁肃，而他们也渐渐习惯了这边终年不见阳光的气候。这天起早，云归村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神色紧张，屋外的火折、晒物都被收进房内。柳煜叫住一个问话，答曰“马上暴雨要来，这儿又要被淹浸了”，说完，又急匆匆走开了。

　　丁肃和柳煜不解，干脆去了秦望庭住处想问个清楚，见几个老头正指挥年轻村人修缮屋顶，铺设茅草，偌大的村落不复懒散，几乎举村而动。老头正忙得一头汗，问他秦村长所在，指了个方向就再也没空去理他们。丁肃和柳煜愈奇，便径往所指方向走去。

　　直走到汾河边，远远便见到上百人来来往往，拖着一个个大||麻袋堆在汾河边上。丁肃上脚踩实，里面装的都是沉甸甸的干泥。秦望庭和秦殷忙着调动村人将麻包垒好排齐，见他们过来，秦望庭先开口道：“二位有所不知，这里即将有暴雨袭来，云归谷地势低洼，必然被雨水淹浸，还得早做打算。二位也寻个躲避的地方先待了去吧。”

　　说起来，云归谷百丈之深，月内虽是下过两场雨，但势头不大，雨水落下之后被尽数吸入泥地，村谷无恙。

　　丁肃问道：“何以见得马上要下暴雨呢？”他抬头望天，只见黑黝黝一片，似乎并无异样。

　　秦望庭指着远处山壁：“每次在大雨之前，崖壁都会变得特别湿滑，几乎能滚下水珠来，而且牛羊牲畜也都显得惴惴不安，不肯出去吃草，久而久之，大家便得出一套道理，用以预测风云变幻十拿九稳。”

　　丁肃又问：“要是下暴雨，这里会怎么样，真的被淹了吗？”

　　“玩完呗。”秦殷背着手过来插了一句。

　　秦望庭道：“这里的地势经不起暴雨摧折，每次都要伤筋动骨，重整良田，所以我们先祖时期就已备上足够的泥包，主要是用来堵这汾河的，就怕它泛滥开来，酿成大祸。”

　　汾河黑水，由东向西，茫茫奔流，声若击玉。丁肃凝神看了一会儿，脑中突然升起一个疑问：这河水如此湍急，流向何处？这水难道就不会是活水吗？如果水能流出去，人是不是也有可能出去？只要是活水，那就必然会有出口！

　　想到这里，他是一刻也不想耽搁了。“阿煜，随我来！”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柳煜沿河往西跑去，一盏茶功夫，他们就到了汾河的尽头。原来，这里河水一路往西更是翻腾澎湃，到了尽头，全自山壁底部通过。

　　丁肃燃起一个火折子掷了过去，照亮周围的片刻时间里，他看到山壁底下黑水翻滚白浪，争先恐后地往外泻去。

　　“你等我一下。”丁肃话音刚落，人已点地疾奔，没多久捧着堆麻绳过来。

　　柳煜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水势太急了，阿肃哥哥，你想法太疯狂，这么做也太危险了。”

　　丁肃反问：“阿煜，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吗？”

　　柳煜不答话了。

　　丁肃脱了外衫，将麻绳拴在自己身上，另一头交给了柳煜：“你抓着不放就好了，我去探探情况就来，没事的。”

　　柳煜拽牢绳子，说道：“是不是就算冒着失去性命的可能，你也非回去灵焰山庄不可？”

　　丁肃正准备下水，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当然不是。难道你以为我怀念的是灵焰山庄吗？在那里，我只是个最下等的奴仆而已。”他抬手阻止柳煜说话，又道，“我要的是自由。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能回去，便和柳庄主当面对质，他既然害我性命不成，就当养恩一笔勾销，我也不再追究，自此大道各走，互不相干。”

　　柳煜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想离开……灵焰山庄吗？可是我早说过了，我从来没把你当做我的奴仆，以后还要想要你辅我光大门楣，建立功业。”

　　丁肃道：“你记得吗？我们都拉过钩了，我不会食言的，就算以后我不在灵焰山庄了，但你需要时，我一定在。”

　　柳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什么呢？说你别走，为了这离开的可能性压上性命不值得？说即使父亲真的害了你，我也不希望你走，哪怕我需要时你愿意再回来？

　　丁肃见他不说话，便道：“关于这些，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再说，现在我去探探情况就来。”不待阻止，他已深吸一口气，跳下了汾河。

　　此时六郡二十一州应是秋意正浓，灵焰山庄的凤凰木正落下一地橙红黄橘，花香沁鼻之际，枝头却是丽色渐褪。上面如此，何况这百丈之下。山凹里冷气森森，河水已经冷得刺骨，丁肃不得不运起内力顶住寒冷，一面摸索着往西游过去。

　　等到双手触到山壁，只摸到一手的绒软，想来是某种水草常年生长在此。水下更是漆黑如墨，他一边以双手沿着山壁滑移，一边沉下自己的身体，大概往下游了两丈有余，手上黏滑的触感登时没了，展臂摸索，激流如飞，争先恐后地往西倾泻。

　　他猜得果然没错。这汾河确实是活水，山壁下面中空，东面的山壁之下引活水而入，又从这西面冲出，将这山谷一隔为二。山壁之下因为无物相阻，水流愈畅，虽然在岸上人眼难见，实则暗流汹涌，气势惊人。

　　丁肃还想一鼓作气游出去，腰间突觉一紧，原来绳长有限，已经到了头了。现在再回头，一切还得重新来过，他把心一横，将腰间绳结解开，绑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自己却钻入山壁之下，往西面游了过去。

　　柳煜在岸上等了一会儿，心下越来越慌，他拽动麻绳，只觉另一头紧紧绷着，一动不动。

　　“阿肃哥哥！”

　　“阿肃哥哥！”

　　“阿肃！”

　　他叫了几声，黑水翻滚如昔，水下全无反应。他再用力拉动麻绳，想把丁肃给拉回来，没想到绳结不牢，一下松脱了，柳煜带着绳子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另一头麻绳上已是空空如也。

　　“阿肃！”柳煜心如鼓擂，疾奔到汾河尽头，然而天阴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当下一把扯了衣衫，将长发束起，想也不想就跳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包围，他身子不稳，内力也不够，直接往西被浪冲出好几丈远，直撞在岩壁之上。

　　背后火辣辣的疼，大概是冲力过猛，皮肉都被坚硬的岩石给割破了。柳煜根本难辨周遭，只记得个大概的方向，摸索着往下游去，然而他毕竟气虚身弱，游不到片刻已经没了气，但现在要是回岸上换了气再来找人，恐怕就来不及了。

　　他边游边四面摸索着，一口气吐出不及，又呛了水，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堆，越来越憋得难受。

　　没有！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他到底去哪里了！？

　　气息将尽，神思渐散。柳煜捂住胸口，河潮将他直往西口冲。迷蒙之中，他好像听到隆隆水声间传出点异常的声响，他乍回头，腰侧突然一紧，一只手将他揽过，逆流向东面游过去。

　　柳煜将手覆上那只揽住他腰际的手，摸到黑天鬼蛛的精钢指扣，只觉那悬着的一根弦铮然而断，心头一松，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陷入混沌之中。

　　丁肃一直又往西游出数十丈，眼见得水势渐缓渐升，水中隐隐透出些光亮来，他拼命张开眼睛想看个仔细，只感到头顶上方光照更加强烈。他还想继续游过去查探，无奈气息耗尽，只能回返，摸回石壁的时候才发现绳结松脱。他几乎第一时间判定柳煜定然会跟着跳水下来，于是吐出最后一口气，也到处摸索着找他，只觉胸口气闷异常，越来越无法支持，口鼻中河水急灌而入。幸亏运气够好，柳煜那身纯白中衣在水中还算显眼，丁肃忙把他抱住，游上岸来。

　　丁肃让柳煜平躺在河边上，自己则大口喘着气平复，兀自惊魂未定。柳煜缓缓睁开眼睛，突然胃里一阵绞痛，偏头连着水草吐出了几口河水来。

　　“连划水都不怎么会，你怎么敢跳下来的？！”丁肃平复了呼吸，蹲身在柳煜身边，语气已经有些愠怒。

　　柳煜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撑膝站了起来：“绳结松脱了，我以为你出事，所以想来找你……”

　　丁肃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水流湍急，暗蕴危险吗？我为什么要下水，是因为我想找到出去的办法，可如果你死在这里，你以为我做的这些还有意义吗？！”说到后面，几乎是用吼的了。

　　柳煜怔了怔，还没回答，突然平地一声响雷带着回声震颤山谷，接着闪电撕开了沉郁天际，将两个人的头脸都照亮了。顷刻之间，暴雨滂沱而下。雨水落入汾河，激起层层涟漪，天地晦暝，长夜无边，火石火折都没办法再用。才一会儿工夫，汾河的水便明显地涨了起来。

　　“我们快走吧。”丁肃说道，一边把两人散落的衣衫拾起。

　　柳煜顶着暴雨，如果不大声说话，他几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回去还要走好一阵，可现在这么大雨，连前路都看不清了……”

　　丁肃道：“我有办法。”他刚想抬步，旋即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转过身来，一手抄到柳煜膝弯，一手托住他肩头，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阿肃哥哥，你……”

　　“你又受伤了，别说话，好好歇着。”丁肃边说，边凭借记忆中的路线向东走去。柳煜倒是听话，果然再不发一言，任由他抱着自己疾走。

　　走不多时，他将柳煜放下，脚下来来回回使劲踏地，没几次便听到底下传来“咚咚”的回响。

　　柳煜顿悟：这是他们刚从汾河上岸时的地方。他记得秦殷说过，就像对岸一样，这里也有一个深坑，木板下放了只船。

　　丁肃已经将木板掀开，把里面的船拖了出去，将柳煜拉到里面，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合上木板。

　　这里水势太急，将小船拴放在河上唯恐漂走，所以云归村民才想了这个办法，把船寄放在坑洞里面，用时再拿出来，船既不会没了影，也不容易被虫蚁腐蠹。

　　这放船的大坑大概有两张床大小，深达五尺。云归村为怕小船坏损，特意将这坑修得结实，左右都用了铁板加固，地面还铺了层厚绒。那块大木板盖上之后，将肆虐的暴雨隔绝在外。

　　于是，天地之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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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搓小手手，感情终于要更进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