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30、献艺

　　秦望庭提出让两人呆在这云归村之后，并没有再作什么指示，不过他们所居的住处派了人过来收拾，添了些茶具、薄被。这里常年闭塞，缺物乏资，一切衣食物事都简单得很。

　　柳煜和丁肃只管每日到处探查，丁肃甚至不顾矮林危险，内伤未愈，执意涉水过河，去那蛇尸所在之处又细细找了好几遍，然而依然是一无所获。山谷纵百丈之深，人力根本无法攀行，但要他就这样认命地留下却是万万不愿。

　　一晃六日已过，村中人基本都打过照面，有些个都慢慢熟悉了，大家都知道两人从外面的世界而来，又杀了两条为祸已久的大蛇，又敬又奇，皆以礼相待。六天功夫，山谷之内也已经被两人翻了个遍，但却没有寻到任何出口。柳煜和丁肃回到住处，云归村灯火零星，室外已浓黑如墨，其时已到了二更三刻。因为连日操劳，丁肃内伤又发，已经早早睡了去。

　　柳煜觉得心神不宁，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村内游荡。冷风吹面而来，觉得浮躁的心绪也稍稍沉了些下去。

　　“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干啥呢？”

　　柳煜回头，见秦殷信步走来，手里攥着几个野果。

　　“你不也在外面吗？”

　　秦殷走近，原本一双弯弯的眉眼压下一些郁色：“我来问你要解药的，再不给我就昭告整个云归村了，左右你们逃不出去，把你们抓起来，打断腿拗断手、挖了眼剥了皮，不怕不供出来！”

　　柳煜闻言，只是温和地说：“那你就不怕逼急鱼死网破了吗？”

　　秦殷轻笑一声：“不怕，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确认你不会做鱼死网破的事。”

　　“是吗？”

　　“是。因为那个姓丁的。”秦殷咬了口野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看出来了，只要我把他抓了，就算不碰你，只管打断他的腿，剥了他的皮，保准你把解药掏出来，还掏得比谁都快！”他顿了顿，在柳煜耳边道，“因为你很喜欢他嘛。”

　　柳煜惊讶地盯着秦殷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咚咚”直跳。

　　“——因为你很喜欢他嘛。”这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想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宣之于口。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寂静无人，这才掩饰似地说了句：“现在的孩子懂的可真多。”

　　秦殷挑眉说道：“孩子？我爹在我这年岁时，我已经满地跑了。”

　　这几天相处下来，柳煜已经知道秦殷爱说俏皮话，有时话语夸张，于是道：“哦？在下一十有九，请问秦公子贵庚？”

　　秦殷又咬了口野果，说道：“长你五岁。”

　　这下又轮到柳煜吃惊了。原来这山谷之下重锁雾气，常年不见天光，倒令得每个人生相都比实际要年轻许多。

　　“沐繁也已经二十二了。”秦殷补充说。

　　原来如此。柳煜想了想，从怀中掏出瓷瓶：“解药在这里，给你吧。”

　　秦殷倒没想到他这么爽气，不过刚想去拿，柳煜又抽回了手：“等等！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就给你。”

　　“快说。”

　　“……你那些揣测，不足为外人道……”

　　秦殷截口道：“其实你喜欢谁和我没关系，我只要拿到解药就行。”一边说着，一边快手抢过了瓷瓶。

　　柳煜道：“其实我也知道。”他走近秦殷一步，说道，“你在意他。刀刃在项上，你都敢直接去夺，却因为怕他服了毒药无人可解，宁可冒险把我们带来这村里，我说得对吗？”

　　秦殷扬了扬眉，说道：“因为你看出我紧张他，所以才故意喂他吃的药？”他忽觉手中的瓷瓶似乎没什么重量，晃了晃瓶身，发现不对，开了瓶盖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柳煜退开一步，笑道：“好了，大家扯平。其实沐繁吃的只是普通补药而已，从来没有什么毒药。”

　　秦殷紧紧盯着他半天，然后将瓷瓶往旁一扔，把果核吐了出来，啐道：“我就知道是假的！”

　　第二天，两人休整得当，门前安静如斯。柳煜心头一松，说出已把假毒药的事悉数地告知了。丁肃道：“却也没见有人来抓我们，看来他没把这事儿声张出去。”

　　柳煜道：“我赌他不会声张，幸亏如此，否则我们又何处可逃呢。”

　　丁肃问：“为什么你觉得他不会声张出去？那人眼看着脾气不小。”

　　柳煜微笑：“大概是因为我们感同身受吧。”

　　丁肃还想问下去，柳煜已经先一步走去了前面。

　　这时已过了六更，云归村火烛齐明，村人各司其职。两千多人的村庄，尽管四周被高耸的石壁所阻，但在秦望庭的带领下还是红红火火腾出些烟火气来。世代绵延，生生不息，在这样恶劣的闭塞条件下尤为不易。柳煜和丁肃站在高处望着这一切，心中都颇为感慨，不防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身下道：“牛伯伯说哥哥是打蛇的大英雄。”丁肃一低头，原来是那个梳着牛角髻的女童。

　　柳煜道：“小雪，你不待在你娘身边，等会让你殷哥哥和繁哥哥知道又要说你了。”

　　小雪已经抱住柳煜的大腿：“大哥哥你们都好厉害，能不能给小雪表演一个？”

　　丁肃将孩子像拎小鸡似地拎起来，放到一边，佯怒道：“大哥哥难道是来玩杂耍的吗？小孩子懂什么。”

　　小雪扑闪着大眼睛说道：“可是殷哥哥说你们反正也没处可去，每天不是乱跑乱逛就是吃白食，又不是那几个老头七老八十干不动活儿，理应为村子做点事情才对。”

　　柳煜：“……”

　　这话应该是直接从秦殷处听来的，小雪学得惟妙惟肖，两人哭笑不得。丁肃道：“那小子真是无理，有本事在我们面前抱怨呗，居然和孩子家说这种话……”

　　柳煜劝道：“罢了，确实是我们麻烦别人，理应为村子做点事情才对。”他蹲下身摸了摸小雪的头，“那么小雪想看什么，哥哥们给你表演一个。”

　　小雪拍手叫好，眼放金光：“我要看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蒙眼射飞刀……”这边山野小孩儿，从小也没什么见识，只在父母口中探知外头花花世界，无限美好。

　　柳煜道：“先表演一个蒙眼射飞刀吧。”

　　小雪喜极：“好呀好呀，小雪最喜欢了！”

　　柳煜对丁肃道：“阿肃哥哥，能不能麻烦把袖箭借来一用？”

　　丁肃睨他一眼：“怎么，难道你真要依着这小丫头片子？”

　　柳煜淡笑：“孩子心性，满足一下又如何？”

　　丁肃叹了口气，将袖箭取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是对谁都这么好的吗？”

　　柳煜不解其意：“你说什么？”

　　丁肃沉吟片刻，改了主意，说道：“还是让我来吧。”

　　当下柳煜牵着小雪的手来到一株粗矮的大树前。他用袖箭在树心刻了个“×”，然后一起退开五十步之外，用帕子把丁肃的眼睛蒙起。村人远远看到，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纷纷赶过来看热闹，一会儿就聚了百八十个。

　　柳煜没料到这么多人围观，轻声道：“阿肃哥哥，好多人在看你，行不行啊？”

　　丁肃听到周遭吵嚷，说道：“放心，没问题。”

　　秦殷和沐繁见村人扎作一堆，也都走了过来凑热闹。秦殷心道：那两人害得我担惊受怕好几日，也叫他们在众人面前丢个脸。他左右看看，拾起一颗小石子捏在手上，叫道：“来来来，别挤别挤，大伙儿让开点儿。”

　　村人见是秦村长的儿子，便都让了他。秦殷拉着沐繁挤到最前面，见丁肃背对着他们，已经蒙上了眼睛。柳煜将袖箭递给他，转头对满脸兴奋的孩子说道：“小雪不是想看射飞刀吗，让丁肃哥哥表演给你看呗。”

　　小雪拍手称好，攀着他胳膊就在脸上亲了下：“煜哥哥你最好了！”

　　丁肃听得小雪说话，心中不由郁闷：明明耍猴的是他好不好？！他接了袖箭，夹在两指之间，摆开架势。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顿时静了下去。

　　放眼望去，那树上的十字叉如蚁般小得几乎看不见。大家都屏息静气地等着。

　　柳煜领着小雪往旁边走了两步，说道：“以前方树上所刻标识为箭心，我们把它称作飞箭夺靶，现在开始吧。”

　　丁肃沉声静气，手腕微斜，突然向前将袖箭激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秦殷的小石子几乎同时飞出，直取那支袖箭。柳煜常年习练暗器，反应神速，见状大惊，牛毛针已经使完，他的左手还套着丁肃特意留给他的黑天鬼蛛指扣，此时不容细想，正想按住指扣去截那石子，只见一根极细的银丝掠过，“铛”的一声过处，小石子落在地上，那袖箭继续破空而行，牢牢钉在树干上。

　　村人先是呆了呆，然后一股脑儿哄了过去看，只见袖箭正没入之前划的那个叉，位置丝毫不差。顿时，惊叹声、赞美声齐齐响起。

　　丁肃扯开帕子，走到秦殷面前，微愠道：“有道是明人不放暗箭，你玩这种把戏不觉得低级吗？有什么不满尽管正大光明对着我来好了。”

　　秦殷也没想到丁肃居然有这等听音射物的本事。他按捺下心头震惊，耸了耸肩，故意云淡风轻地说道：“啊呀啊呀，算你厉害，下次不暗算你了呗。”

　　那黑天鬼蛛的蛛丝极细，丁肃一放一收速度又极快，沐繁根本没看清，在旁说道：“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小雪开心得手舞足蹈，小跑过来道：“哥哥能不能教小雪，小雪也想学飞箭夺靶。”

　　丁肃懒得和孩子多啰嗦，随口敷衍：“你一个山野小孩儿，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学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也如笼中鸟，可能永远走不出去，心里郁结顿生。

　　想不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众村人都聚集过来，纷纷夸赞。几个年轻人冲到他面前，直接就单膝跪了下来。丁肃吓了一跳，问道：“你们这是干嘛？”

　　几人都道：“打从娘胎出来，我们就未见如此精湛功夫，虽然是山野村夫，视野狭窄，但我们能吃苦，能坚持，还望少侠收我们为徒，一定好生学习武艺。”

　　这几人一开口，后面的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拜求。有人说道：“甫听说两位能擒杀大蛇，我就知道定然是神勇无匹，当时就已经想来拜师，只是毕竟不熟，所以不敢冒昧打扰。”

　　“虽然这里闭塞，但人人好武，只是苦于没有良师，平时只能靠自己胡练。”

　　“既然两位从天而降，那不正是上天赐予，来我云归教化众人的神人吗？”

　　其他众人纷纷附和。

　　柳煜上前道：“阿肃哥哥，我们连日探查都没找到能回去的出口。虽然这是闭塞之地，但也有密林虫兽，等你伤好透了，如果教得大家一招半式能抵御野兽保卫家园也是功德一件。”

　　正说着，后面的人又都齐刷刷跪下地来。丁肃站在众人之前，望着百八十人伏地一片，眼中尽是期待、钦慕、敬服、向往，仰望着自己。他突然想起那日在灵焰山庄展风台大败柳炽的情景。那日，红日衔山，暑热未褪，光景虽然不同，却也是一样的百人之众仰视着自己。他喉头滚动，突然自胸中涌起一股豪情，当下便说道：“在下确实粗通武功，大家要是想学，明日四更就来吧。”

　　在这之后，村中除了妇孺老苍之外，几乎所有人每日四更便起，跟着丁肃一起练习武艺，从不叫苦，没人放弃，转眼一月已过。丁肃意外发现这其中居然有不少都是习武的良才，即使是地堂拳、小擒拿手、泰山压顶这样的平常功夫，这些人也能钻研出新样式，使得虎虎生风，巧妙无比。原来这里多是萧寻岳手下强将后裔，虽则常年被困在这一隅，骨子里武艺天赋都还在。武人惺惺相惜，丁肃初来只是简单口述拆解招式，狂蟒胆催动内伤愈合，他又素来身体强健，不过半月伤就养得七七八八，于是亲自上阵，教授得更勤了，村人也尊他敬他，还常常拿来新鲜瓜果鸡蛋送来。多有人私底下来问柳煜：这丁公子是小公子你什么人呀？哪儿学来的这一身功夫？是有个厉害的家族，还是厉害的师父？是不是就算在外面他也已经是强到没有敌手了？每每这时，柳煜只是耐心回答：他与我竹马之交，在同一山庄长大，至于他的功夫——只是照武功秘籍所练，更多是因为他悟性超人。

　　秦殷把玩着竹笛，让它在手中转得飞起。壶中酒已被他饮尽，面色连着眼尾都泛出微红。他用百无聊赖的口吻说道：“四更时分，难道不是该舒舒服服睡在床上梦周公，还想再找两条大蛇来打吗？大家的兴头还是真是足啊。”

　　沐繁说道：“可是你不也一直早起去看他们习武来的吗？”他挠挠头，一脸天真地说道，“我好几次四更时见你隐在远处盯着我们，但我看你似乎不想和大家打招呼，所以就没叫你。”

　　秦殷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被拆穿了谎言有些着恼，脸色更红了些：“老东看西看的不集中注意力，你说你这样能学到啥？！”

　　沐繁瞪大了眼睛，不知为何秦殷发了脾气，不过他心思单纯，转了个话题，老老实实说道：“我确实不行。丁肃说村里有些人练一日，顶我练三天呢。”

　　秦殷听沐繁说得认真诚恳，无奈道：“不行就不行……至少你有个别人都比不得的优点：诚实坦荡。你说是吧。”

　　沐繁笑道：“是啊。如果我练十天不行，就老老实实练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练两个月、三个月，总有一天能赶上别人。”

　　秦殷心道：那时别人和你的差距不就更大了。嘴上却道：“嗯，我看好你，加油继续练吧。”

　　沐繁上前，一把拽住了秦殷的袖管，晃来晃去：“我说秦殷呀，等我学会了大本事，你就不用偷偷摸摸练什么功了，因为有我在，我来保护你就好啦！”